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伪装者/有匪君子 作者:沙洲铃 文案 写在《伪装者》一周年之际。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日月木娄 彼有佳人,及尔同死---于曼丽 这不止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战争中的爱情,这还是一场生死相搏。 明楼和于曼丽:你们认为曼丽是可以被用来刺向明楼的一把刀,但是她转身就可以成为他的盾;你们认为明楼是护着曼丽的盾,那他的刀刺向她的时候也是毫不犹豫的。他们之间有缝隙,可以被无数的怀疑的沙石来填充,他们之间又贴的那么近,是夜晚纠缠的呼吸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楼,于曼丽 ┃ 配角:明诚,明台,明镜,铃木菊一 ┃ 其它:伪装者 ================== ☆、第 1 章   明家办喜事那绝对是上海滩上的大事,就算是订个婚还不是结婚,就算只是在明公馆里办个小宴而没有大肆铺张,能拿到请柬的人还是觉得倍儿有面子,腰杆子都能在上流社会里拔长好几寸。   那也是自然。明氏企业原就是上海商界的金字招牌,明家大小姐明镜17岁掌管明家,众人欺她年少,以为一介女流之辈,能有多大本事抵抗这些商场上成了精的油滑老爷们儿们。起初明镜是确实在风浪里栽过几个跟头,还差那么一点儿被暗算了送了姐弟俩的命,可到底她还就是在风尖浪口上站稳了,还就偏偏让大家都跌了眼镜,尤以对明家虎视眈眈的汪家为甚。非但没捞着好处,汪家大小姐和明家大少爷还生生就给散了。   说话这近20年过去了,明家大少爷明楼回了国,跟孙猴子似的摇身一变成了财政部经济司首席经济顾问,新政府海关总署督察长兼新政府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关键是,这最后那个头衔的主任虽是副的,但却刚刚好是管着76号这个特工总部的,而恰好76号里还坐着一个汪家大小姐。   明楼这三身皮往身上一套,油光蹭亮的汉奸头一梳,是有人看不起包括他自家大姐和小弟。那又怎样?终归这上海还在新政府掌控下,还人人都怕76号整的跟殡葬场运尸车一般的黑匣子囚车。再说了,生意人有几个懂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的。在他们眼里,是修我钱柜,与子发财才是正确打开方式。   于是乎,明家小少爷明台的订婚就让明公馆外停满了一溜排开的车子。于曼丽便是一边儿踩着她独有的有节奏的步子打这排车边走过,一边儿审视琢磨着每一辆车的车牌号,顺便和心里头那张名单一一对应起来,接着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腹诽了一句:万恶的资本家,搞不死的死特务。   明家大门口有专门负责收请柬的人,一看就不是明家的下人。于曼丽听明台说过,明家就一个桂姨和一个阿香,一个是年轻女子一个是中年妇女,哪来这些个穿着一板一眼的灰色中山装的男人家。她想明家不至于让76号的人来站这个岗,从这几个人待人接物的态度上看,倒更像是来拍长官马屁的政府秘书处的。   “小姐,您的请柬?”   “哦,好的呀,等一下。”曼丽笑得明媚,打开手里的小坤包一看,登时愣了下:“我…忘了。” 说着还把小包一览无遗地往那人眼皮子底下展开,似是要证明她确实忘记了带请柬,可她也没带什么别的。她是干净的安全的,没有武器的良民。   忘了!孙秘书也是一愣,这见过坑蒙拐骗混场子的,没见过穿得这么漂亮,笑得这么甜腻,眼神这么无辜,动作这么配合地来坑蒙拐骗混场子的。   “我们也很难做的,这毕竟是明家。”   “我是今天这男主角在香港大学的同学。要不,你们谁进去叫一声明台,让他来领我。”于曼丽眨着她那双大眼睛认真看着孙秘书,一脸诚恳:“我是特地从香港飞过来参加他的订婚宴的,这么老远的距离,我还特地打扮了好久,你不会忍心我就因为忘记了请柬而失约吧!明台会骂死我的。”   今天的于曼丽穿了一身淡粉色,用金丝线绣了暗花的直领旗袍。脚上一双同色的细高跟鞋,衬得她身段修长,小腰纤细。旗袍包裹住的臀部翘挺,高开叉的侧身玉腿若隐若现。她双手合十拜托着孙秘书,烫过的头发松松拢在左肩上,满绿中隐隐现着一点红的翡翠耳坠子一晃一晃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样的女子应该不会是个骗子吧,就算被骗了,又有哪个男人不是心甘情愿呢?孙秘书自然也不会例外。于是于曼丽没再费多少唇舌就踩着她的高跟鞋踏出她的节奏,婀娜摇曳地进了明公馆。   她才进去,阿诚就不知道从哪儿转了出来。孙秘书一见他,吓了个半死:“阿诚先生,她说她是……”   “行了,我知道了,她确实是明台的同学,是明台让我出来迎一下的”   孙秘书如释负重地道了声“是”,心里头暗骂:“那你不早发声,真是个小人。我万一不变通没放人,还不背后给我穿小鞋。”   殊不知阿诚此刻心里也在骂孙秘书:“一见着美女就掉链子,没用的东西!”   他跟着于曼丽身后往里走,他是清楚明白于曼丽身份的,对于明台会请她来也并不吃惊。只是有点惊讶她这进门的方式,是故意没带请柬呢,还是真忘了。要说是真忘了,以她作为特工的记性,明诚还真不相信。   “你就这么进来了?” 明台一边臭美地对镜撸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看着直接进到他房里的于曼丽,“为什么不带请柬?”   “我为什么要带请柬!”曼丽靠在桌子边边上,仰着她的小脸蛋一脸的傲娇:“你大哥大姐需要请柬么?请柬是给外人的,我是内人!”   明台听了哭笑不得,“你别胡说八道,也是念过书的人,内人这两个字今天起有主了。”   于曼丽被噎了一下,但是她被噎了自然也不会让明台好过。只见她三两步走到明台面前,两手抓住明台还没扣上的衬衣衣领往身前拽紧了。明台立刻嗷叫了起来:“哎哎哎,你轻着点,这可是礼服,昨天压榨我大哥给我熨的呢。”   “嘁,这熨的也没什么好。”曼丽不以为然的目光在他这身衣服上溜了圈,松开手,改为把他那还没扣上的最上边两粒风纪扣给扣严实了,边威胁着说:“那我也不是外人,我是你的半条命,那能一样么?我就要大摇大摆,大明大方地进来!”   “行行行,你漂亮,你说什么都对。现在你快下楼去吧,这被人看见了准新郎房里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我还有半条命就要交代了。”   年轻貌美这个词于曼丽听着很受用,噗嗤笑了出来:“还没娶呢就妻管严了,你也忒没用了!”拍了拍他的脸蛋,用一种语重心长的,拖长了音的又有些瓮声瓮气地调子续道:“明台吖,你再也不是….”   你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明台了,再也不是那个只把后背的安全留给于曼丽的明台了。你有了另一个可以全心全意去信任的女人,另一个可以用胸紧贴住你后背的女人……   明台扬着眉毛,瞪大着他的眼睛,用他惯用的那种可爱中带着无知,无知中又渗着了然的神情等着于曼丽把话说完。再也不是了,所以曾经是过的那些旖旎就会散了。像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一口一口都是自己用力吸掉的。烟灰吹了,猩红暗了,烟灭了,大家就都放下了。怪谁呢,大约又是时间。   于曼丽还没把话说完,楼下已经响起了明镜的声音:“明台啊,好了没有啊,吉时要到啦。”   “糟了糟了,大姐发声了。你快先下去,要么你就在房里呆着别动。”   “不行,我要观礼的。….可是,现在楼梯下都围着人吧,是不是太招摇了?我从门口出去,还是…”曼丽的目光转向了窗户。   明台早就知道她会怎么想,脚下一滑就挡在了窗边,“你别打翻窗的主意,这下头人来人往的,要是被阿诚哥看到就麻烦了。你在港大门口见过我大姐的,你怕什么啊,不是说大摇大摆,大明大方的么?”   “我哪里怕了,不就是懒得解释么!”曼丽不服输的回嘴,定了定神,往半翕开着的门口走去。手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又回看了一眼,明台已经又转向了镜子前做最后的整理。镜中的他冲她咧嘴一笑,笔挺的礼服,抬手时露出的黑色皮表带。如同每一次出任务前的最后准备:查看装备,校对时间。只是这一次他的眼里不是犀利而是温柔,他的搭档不是自己,而是程小姐。   曼丽迅速说了句:“你快点下来啊。”开门就换了副心情,欢欢喜喜地往楼下奔,一边嘴里有些咋呼地嚷着:“来了来了,下来了,准新郎要下来了……”   明镜正准备上楼来催人,站在四五级台阶处差点被直冲下来的于曼丽又撞了。曼丽一个紧急刹车,站在台阶上尴尬地冲着明镜鞠了一躬:“大姐好”。她也不先说自己是谁,这就是特工的职业习性了,话说一半,看对方的话头再决定后话怎么接。十足地大姐对明楼的评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你是….明台在港大的同学…”明镜指着她,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是的,大姐记性真好。”曼丽甜甜地笑道:“明台马上就下来了。”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明镜证实了自己的记忆,对着于曼丽摇头失笑,再抬头看了看楼上,也就不上去了,拉住于曼丽的手边往楼下走边说道着:“什么时候来的上海啊,明台也没同家里说。等忙完了今天来家里做客,姐姐给你做上海菜吃…..”   曼丽乖巧地应着,被明镜带到楼下站在她身旁。她松了口气,刚想寻个借口站远一点,楼上的明台就开门出来了。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款款下楼整的跟元首接见似的明台身上。   就是款款这个词,曼丽在心里笑话着明台这撩骚的样子。又不是女人,有他这么下楼的么,就是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这人儿啊!她暗暗撇着嘴,目光在大厅内转着,一众来宾都配合地拍着手,脸上是十二万分诚挚的祝福。而她右手边站得最靠近楼梯的明镜,正抬手擦拭着眼角泛出的泪花。曼丽偏头仔细注视了会儿,心里头就被拱得软软的,感觉再多看一秒她也要跟着哭了。再转头看她左手边,这一眼本也是随意,却一下就望进了一个高大英挺的男人眼里。   于曼丽惊了一下,强迫自己停了两秒没有立刻转开头。她当然认得出这个男人是谁,报纸上有他的照片,上海新政府和76号里这些要员的相貌也是他们行动组早就谙熟的。男人的眼里则有一闪而过的怀疑和被曼丽瞬间捕捉到的锋利。他们一定还会有再见面的可能,曼丽迅速权衡着自己是该一低头露出羞怯还是抛过去一个媚眼,张扬一下新时代女性风姿?哎,只怕别被认为是疯子才好!   就在两难之境,程锦云穿着一袭白色西洋纱裙的出现让于曼丽得以自然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解了围的于曼丽的脚就又钉在了原地不想挪开了,她实在是想近距离的看着明台完成他人生中的这件大事。   对视、牵起手、交换戒指、贴面、亲吻、亲人的祝福、朋友的起哄……婚姻,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曼丽稍稍偏着头,跟着众人一起轻轻拍着手。她有些妒忌有些羡慕,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嫉妒的不是和明台在一起的程锦云,她羡慕的是“婚姻”这个词。她在楼上难过的不是明台要拥抱另一个女人,而是,她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我也要去做一件白色的洋裙”曼丽看了半天,攒紧了自己的手,下定了决心地说。这话音听着倒有点像赌咒发誓。   “中国人还是适合大红喜服,凤冠霞帔。缨络垂旒,玉带蟒袍,百花裥裙,大红绣鞋。”   身侧的男声一起,她呆了下,并不确定他是不是对她说,可这四个字四个字有节律的抑扬顿挫,又分明听着是针对了她说的白色洋裙。   “俗”,她憋还了一个字。   “大俗既大雅,便是雅俗共赏!对了,新娘子一定要带上一对翠玉耳坠,”男人话接的快,“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嘛。”   如果刚才的话曼丽只是觉得突兀却也不便发作,可现在这一句却让她整个人的身体瞬间绷紧。这个声音…...说这句话的这个声音……那个唯一见过她金线红妆的男人,那双冰凉抚在耳垂的手……那个人说:穿嫁衣怎么能不带耳饰?   于曼丽只觉得身子冰凉却耳根发烫,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自己耳垂上的翡翠坠子,带着惊讶和一丝她自己都没把握的期望慢慢再次侧身看向身边的人。   男人的目光淡定,早没了先时的锋利,而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潭。他的眼光从于曼丽的耳垂移到她脸上,微微咧唇,嘴角便划出一丝极淡的,分不清是嘲弄还是肯定的浅笑。   “明楼”男人说。   “于曼丽”    ☆、第 2 章   是女人就会憧憬自己出嫁的那天,不管是嫁得良人的,还是被迫成了什么姨太小妾的,至少应该不会有多少女人像自己这样,第一次披上嫁衣就在袖子里藏下了短刀,还未喝下合衾酒脸上就已经喷上了男人的血。不是失手的偶然,是预谋的必然。   于曼丽盘着妇人的发髻,身上是还未脱去的新娘嫁衣,脸上是将干不湿的血迹,手颤抖着握着刀柄,像个游魂一样踉跄在午夜的街头。尽管她是有备而去,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甚至在厨房里杀了好几只鸡鸭,剖开了鱼肚子来练胆量,反正她要杀的也是个畜生。但是当她的刀真的□□对方的胸口,当她能感觉到刀锋牵连着皮肉的拉扯,以她小小身体里蕴藏着的力道差点就拔不出来的时候,她害怕了。   是的,此刻的她为一小时前她那一瞬间的害怕而反胃,恶心。她有些神思涣散,说不出是疲倦还是纷乱,只是清楚少了一分她原以为可能会有的快意恩仇。但她还是有目标的,毕竟这是她筹谋了许久的计划,她将自己的生死都押上的赌局。那是她复仇的第一个人,还有两个在等着她的刀,下一次,下一次她绝不会再这样。虽然杀人,一点都不简单,一点都不痛快。   这间巷子里空置的破败的小屋是于曼丽一早就找好的躲避的地方。屋子里除了一堆杂物稻草和一张掉了漆的方桌外什么都没有,也不需要有,她只会在这儿呆一个晚上。为自己在杀人后有个地方调整情绪和换衣服什么的,当然万一受伤她还需要处理伤口。   “谁?”   当她倒在那堆稻草上想好好放松,让绷在眼眶里的干涩能释放的时候,却发现这又破又脏的卧榻之旁竟也有了先入之人。她惊跳起来,手腕一翻就将刀刺下。   一寸短一寸险。危险,向来都是双面的。   于曼丽手刃仇人的时候是两个人贴身近距离的往里刺,得手容易。而这一次,有了距离上的冲击,行刺成了搏杀。她的手腕被那人抓住了,不算有力,甚至是强弩之末的虚弱,只是该庆幸他遇上的于曼丽此刻也是全身并无太大的力气。   男人黑漆的双眸在暗夜里像一只野兽散发着危险,充盈着警惕,然而一开口的沙哑嗓音让于曼丽稍稍安了心。手上的刀已经掉在了地上,男人说:“鸠占鹊巢是我的错,对不起。我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不过你这地儿也实在是……”他的目光在曼丽身上巡梭了一遍,续道:“……不像一个女人住的。你看,我现在这样显然也动不了,也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们,能不能相安无事地过了今晚。”   于曼丽俯视着躺在稻草上的男人,他的姿势分明是戒备的甚至有点痛苦,说着抱歉商量的话,可语气又讨厌地让人觉得他稳操胜券,根本不把你这个完好的人放在眼里,随时可以把你掐灭了。这破屋子里也没有电灯,只能借着今晚窗外姣好的月光来打量。   是啊,今天是十五,是个黄道吉日来着的。   “你受伤了”男人的外衣敞着,他的手一直摁着腹部偏左的地方,仔细点可以看见白色衬衫也划开了老大的口子,指缝里往外渗出血。没有好好包扎,像是他血很多,可以随便流也流不完似的。   曼丽往后退了一步,嫌弃地皱了眉头,方才一路走来那种翻江倒胃的感觉又浮上来了。现在的她,实在是很不想再面对血了,尤其是那么多血。   男人审视着于曼丽脸上不加掩饰地厌恶,嘲讽地笑了:“五十步就别笑百步了,你脸上也好不到哪去。看来我们今晚干过同一件事。”   曼丽清楚自己脸上溅了什么,也不反驳。两人就这么互相对峙着,一个躺着躺着躺地越发地看上去懒散,一个站着站着倒是站成了笔挺。片刻后,还是女人心软了。曼丽走到方桌边取了上面放着的脸盆开了门出去,在门外的水龙头下先胡乱抹干净了自己脸上的血,再接了一盆水进来,蹲在男人身边。   “我给你处理下伤口吧,这样流下去,怕你过不了今晚。”   “你有止血伤药?”男人的口气先是完全不信任的,觉得她多管闲事了。可转念一想这女人身上的状态,不该以普通女人来论,似乎也是可能带有伤药的。   “恩,本来留给自己的,现在便宜你了。”手边没有纱布用来清洁和包扎,她用那把小刀直接划开了自己的喜服下摆,撕拉了好长两条。一条在水里浸了拧干,抬手向他:“脱衣服啊,还要我动手?”   “你….”男人想说你这个身上的衣服谁知道刚沾过什么晦气,这也太不干净粗糙了。话到了嘴边摄于于曼丽杀气腾腾的一张脸,还是识相地吞了下去。颇为艰难地自己脱掉了外套和衬衣的一只袖子,露出半边身体和一条横列了他半个腹部长度的,翻出了皮肉的刀口。   伤口入眼,于曼丽一直低垂的头才迅速抬起看了这男人一眼。对于男人□□的身体曼丽不是没见过,所有带给她的感觉全是丑陋,没有第二个形容词。照理,她看见眼前这狰狞的流血的刀伤的□□更该是嫌恶的,但奇怪的是当她和这个坦然躺在草堆上,前一刻还对她出手,这一刻仿佛一切由她的男人时,竟然有那么一丁点心疼和….敬佩?   她极快地否认着这种感觉,一定是因为今晚她才杀了一个男人,现在救一个,算是扯平。此时的她不是于曼丽,就权且当做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菩萨吧。   “你…能不能快一点,这么面对一个穿嫁衣的女人,有点奇妙。”   “呸”,曼丽啐了一口,脸上蕴怒,手上却是尽量放轻的,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的周围。她细嫩的手指肌肤碰触着男人的身体,面上的表情在不知不觉地放缓。此刻的于曼丽锋芒尽敛,一室的安静中,指下男人的肌肤似乎正在激起一层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竟然让她悄悄愉悦地仿佛报复了他的同时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撞击。   似是,刀锋迎面!   止血的伤药才往伤口上倾倒了一点点,就那么指甲盖里的一丁点,男人一直挂在嘴边的那点子满不在乎的似笑非笑就彻底僵住了。不止僵住了,他一定是在心中和这几番疼痛势力有过各种牵动防御之后才败了北,就是笑不出来了。   “你特妈的这是什么蒙古药粉?”   “没听过良药苦口,良粉痛…伤口么?”于曼丽心虚地低着头,撇撇嘴巴,转着自己手上的小药瓶子,看着第一次试洒的药粉浸没在他这骇人的伤口下。这么近距离,才看清伤口有多深,横拉的伤口和她捅死人的伤口不同,说夸张点,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壮丽。曼丽忍不住回忆了下倒在她刀下的那个混蛋当时的痛苦症状,如果那是个血洞的话眼前这男人的伤就是一个无止境的血槽,只觉得多少药洒下去都要被吞噬。这确实是良药,她没骗他。但是这不是救命的药,至少它没有救回于大哥的命。   “我只听过前半句。”男人缓过了第一口气,想了想,认真地道出心里的疑问:“你试过?多久能好,还要换药么?”   “我在狗身上试过…..”   她的声音再低男人也是听见了。脸色真是比抹了一盆子黑炭上去还要黑了,虎落平阳被犬欺,他算是感受到了。枉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竟然要沦落到和一只畜生比肩?他手往稻草堆上一撑,就要起身。于曼丽手上剩余的那些药粉也在这一瞬间尽数洒了下去。配合着男人往上撑的动作,全部被更深地吸附了进去。   “嘶….”   于曼丽听到了他终于发出的痛苦声,就在她的耳边,清晰地透入耳膜,落入她心里。是真的很痛吧?她同时感受到了肩上被他一把抓住的力道。   她没晃没动,单膝跪在了草堆上,让自己的身子更稳而足以支撑他。抓过另一根撕下的布,手环过他的腰开始给他包扎。   “下次能不能换个好弄点的地方,小腹这里的伤很难养的”   “呵…没有…下次!”   听这咬牙切齿的断续的声音,曼丽知道他还在忍疼,她想说说话转移下他的注意,偏被他这话说的一愣,忍不住哧了一声。都这样了,还嘴这么硬不肯吃亏,什么人啊!   “这伤怎么来的,你赢了?杀死了?你倒说说你杀的是谁,要是你不是个好人,我现在就替那亡魂送你一程。”   男人的额头上冷汗直冒,本来这伤就疼,洒了药跟洒了盐似的雪上加霜。要不是这女人跪在他面前包扎地认真,他真要怀疑她是来杀他的。   “日本人…用来剖腹的军刀….见过么?剖腹开膛,就那东西。”男人的声音冰冷,而他说话时喷出的热气漫在曼丽的耳廓边,痒。“我拿来剖了它主人”   “顺手还剖到了自己?烂技术。”曼丽低垂着头,手艰难地一圈圈绕过他的身子。想着包扎的牢固一点,漂亮一点,不要弄疼了他,他杀了个日本人呢!   “你呢?杀了谁?”男人觉得自己又抵过了一波疼痛,偏转了头,搭在她肩上的力道也撤了许多。   于曼丽答的极快:“娶我的人”   男人惊了下,虽然看着她一身红妆也大致猜到,可她答得这么毫不迟疑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恩,眼睑下她姣好的玉颈诱人,毫无装饰的耳垂和耳洞又张扬着纯洁无辜……他唇角一勾,四个字脱口而出:“毒蝎妇人。”   “什么?”于曼丽绑布带的手下意识地一紧,也不管一声嗷叫立时就响在耳边。她身子一直,头一偏,唇瓣快若疾风地擦过男人的面颊,铿锵有力的四个字回他:“衣冠禽兽。”   “我杀了日本人,我禽兽?”   “我救了你,我毒蝎?”   “你妇人”   “你衣冠…”曼丽刚才话回的快,可再紧接这一句就觉察出了话里的语病。再对上自己语塞后对方明显是赢了一局的得意眼神,她咬了咬唇不再说话。所有的怒气都泄愤在了最后打结的布带上。她等着他再嗷叫一声也算扯平,然而男人此刻的呼吸却是意外地平稳。他的手在一秒后捏上了她的耳垂,冰凉冰凉的触感,让曼丽一下觉得耳根着了火,又吃不准他意欲何为而不敢让自己乱动。   月光映照下,一半坐,一跪俯的两人,在杂草堆的砖块地上贴近的影子像夏蝉停在叶尖,恼人;像蚊子嗡在耳边,挠人。偏又,无法造次!   “穿嫁衣怎么能不带耳饰?”   他的食指第二节有茧,拇指上也有。一刮一蹭地捻弄,曼丽轻轻闭上了眼睛,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她失去了拍开他手的第一时机,现在再有任何反应她都觉得不对,或者说,没必要!   “……没必要!”她说。   “一簪一珥,一生相伴。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我说了没必要,喜服只是道具,我没有要和任何人死生契阔。”于曼丽有些恼了,抬肘就要打人了。   “别动!”男人叱道,声音冷冽,而后又蓦然放柔:“会扎痛的。”   “啊”,曼丽反射性地先把还环在他腰上的手放下,急急问道:“哪里还痛,你忍着点,这药又不是灵丹妙药,没那么快止疼的……”她说着,正要起身退开的时候,耳垂上被什么东西一扎。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当施药的谢礼吧。”   1940年的于曼丽看着掌心里刚摘下的这一对耳坠,她很喜欢。自首之前她把它藏在了重庆的一处,想着留待有缘人,别被枪子儿给糟蹋了。和明台第一次去重庆出任务的时候,她找回了它。   这一对耳坠,满绿中现着一缕殷红。珠宝楼里的师傅说,翠是好翠,通透明亮,只是可惜了这道杂色,终究失了正气。虽是罕见,却当不得极品了。   怪不得,他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于曼丽两指一掂一勾,扔到了梳妆盒里。对于明家大少爷来说,有些瑕疵的都不是好东西了。幸好,她也没认为他是好东西、他的东西是好东西。   她曾给这对坠儿取名“色邪”。    ☆、第 3 章   明镜从天蟾舞台听完戏回来已经是晚上了,明台陪着程锦云去看电影了,明楼和明诚都说被白天明台的订婚宴这一通闹腾累了,明明主角该是那个小祖宗,最后迎来送往的面皮子堆笑工程全是他俩在做。脸皮已经撑不开腮帮子再去咀嚼食物了,也没什么胃口,只让阿香到10点的时候再来问问要不要宵夜。   明诚在画画,明楼举着个香槟酒杯站在边上对着画布指手画脚,阿诚一边画一边对他的呱噪不胜其烦:“明长官,你能不能做到人前人后一张皮,家里家外一个人啊。你的严肃呢?你的冷漠呢?有这么多话你对着汪曼春说道去。”   “哎你这小兔崽子,我要是一张皮一个人,我还是我么?你想憋死我啊!”   “憋死你也比烦死我好,你看看你这唾沫星子喷的,我画上要的是颜料,不是你这口腔物料。”   “这画的是我的家园,我就喜欢这调调!等我老了,你照着这样子给我置办一栋。”明楼手指着画,一下一下上下点着,摆着开会报告重点强调的架势。   阿诚看看他吧嗒吧嗒上下翻的嘴皮子,刚要怼回去,明镜踩着高跟鞋的声音一路往厅里传:“谁要一栋啊,我还在呢,谁敢搬出明家?”   阿诚大笑:“大姐回来了,看大姐治你。”一边扬声叫道:“大姐,大哥迫我给他买养老房子,就他给我那点工资,我要把这房子画成只有一间屋子的。”   “让他自己买,要那么多钱存着干什么吖”明镜边脱着大衣手套,明楼殷勤地递过浅紫的羊毛披肩替她搭上:“也不娶个媳妇儿回来,明台都赶到他前面去了。”   “他就是抠,越有钱越抠门!哪个姑娘要跟个抠门的”   反正有大姐在前头挡着,此时不说更待何时。阿诚说的畅快,明楼只管转着手中的杯子不搭腔不反驳不表态。每次一说到姻缘这个问题,他向来是三不政策。中间隔着汪曼春那档子事,明镜也不会迫得他太紧。   只是今晚,这算盘似乎是打错了。明镜一拉明楼的手,拖着他就往房间里走:“你跟我进来,我有话问你。”   一看明镜的架势,明楼直觉地觉得头皮发麻,现在就算脚底打滑也是溜不了的了。一边进屋,一边回头给阿诚打着眼色,让他看着时间进来救人。   进了明楼的房间,明镜放开他,指着橱柜说:“你去把那盒子给拿出来,我要瞧瞧。”   “盒子?什么盒子?”   “少给我装蒜,你还有什么宝贝藏着我不知道的。再宝贝的东西也没有明家的祖传宝贝重要。哎呀,你快拿出来,我这不看到总是不安心。”明镜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揉着脑袋,搓着手的不安稳。   自从她白天看见于曼丽耳朵上的坠子,起先还没觉得什么,可下午那出戏一听,戏文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就开始坐不住了。越想越觉得那耳坠子眼熟,越眼熟就越肯定是自家那一个套系里的。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自家的东西被偷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一定是要报官的。如今明楼坐在这个位置上,抓个把小偷还是没有问题的。虽然这姑娘和明台是同学….一想到这层关系,她又想会不会是明台偷偷拿了这耳坠子去送人家姑娘的,那明台和这姑娘岂不是有些什么,怪不得她会从明台的屋子里出来了。再另一种可能就是明楼自己送出去的,难道明楼和她以前见过,通过明台的关系?要是,倒也不是件坏事,总算是脑子开窍了,那姑娘看着比汪曼春可干净舒服娇俏多了。但不管怎么着,这事要是瞒着她的,那就不行!   明镜这一路上就被这样那样的可能搅得一会儿是开心一会儿是担心,这总算回到家,明楼又在家没出去,那是怎么着都得把事情问明白了让自己放心的。   明楼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开着保险柜,间或看一眼明镜的神态。这会儿他是基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儿,倒不是担心没有说辞推脱,就是突发奇想如果把事情坐实了又会怎么样?   “大姐,东西在这儿呢!”   明镜是迅速打开了镶着翠玉,绘有龙凤吉祥图案的红木妆匣。里头三层的抽屉,一层层拉开:缠臂金、和田双龙玉佩、宝石戒指、银鎏金叶形簪、翡翠玉钗、翡翠玉镯、翡翠耳坠子……七样明家历代祖传给长房长媳的饰物一件不差。   “都在,都在就好。难道是我看差了,太像了……”明镜拿起那对耳坠子在落地灯下来回晃了晃,嘴里嘀咕着,看着像是要分辨成色真假,唬地明楼嘴里叫着“呦呦呦……”立刻摆出了双手在下面接着的姿势,就怕明镜手一松,坠子掉地上碎了似的。   “嘁,瞎宝贝。”明镜瞧着他这样子,叱了声。脸上倒是终于挂上了满意的笑意。   “怎么叫瞎宝贝,这种老古董,保不齐就钩子一松。这万一跌了碎了,你又怪我!到时候小祠堂的牌位前,跪着的还不得是我!”明楼一脸的委屈,小心翼翼地接过耳坠子重新放回匣子里。   要说在明镜面前卖乖讨巧,明台是一把好手,其实明楼也向来不差。他比明台更会拿捏时机和分寸,嘴上说着:大姐,在这个家里你几时疼过我?就已经把明镜垫在心里的那点压箱底轻易不漏的对这个嫡亲弟弟的抱歉全勾了起来,听得旁人心里都会酸溜溜的。明楼从不抱怨明镜,说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也有看手背多还是手心多的分别。明台会成孤儿,到底也是明家欠了他的。明楼不争,他不需要太多的关注,只要用在刀口上就足够了。太多,他承受不住,怕来得及要,没时间还。   “母亲留下的东西可不是让你藏着落灰的,明台这一茬我算是了了,对得起他亲妈。什么时候轮到你啊?”   “大姐,缘分,缘分!”向来也只有这两个万能的字能挡了。   明镜眼睛一瞪,一手拢了拢披肩,侧坐了身子对向明楼 ,显然是预备就此问题来一番长谈了:“你真当会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么,这缘分也是要去求的。你这样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啊。”   “那就…等猴年马月的时候好了。”   “你说的啊。”明楼是明显不过的敷衍,可明镜却是一下抓住了重点,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今年是龙年,龙蛇马羊猴,猴年就是4年后的事情。4年,这国该安了吧,家,是不是就能定了?”   明镜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和明楼抬杠。明楼看着大姐眼里亮起的光辉,盛满了期待。她是真的在等这一天,等明家热热闹闹办喜事,有更多的声音加入这个大家庭,有小孩子奔进奔出,有叱呵奔走的脚步踩在地板上。她是不愿意自己这个亲弟弟最后只是一个人,汉奸的身份已经太难,风风雨雨的,她能想象到其中的不易,也能料到人言的残忍。她希望有一个人陪着他走,哪怕,终究只能是搭一把手。   “大姐…”明楼梗了梗,在这样的眼光里他只能缴械投降,亲情是他唯一的伤,他甘之如饴。至少,在疲惫难撑,怀疑希望的时候,有个地方有亮光。“好,猴年,马月,一个家。”   “大哥”阿诚火急火燎地边推开门边喊大哥,一眼看到这沙发上相亲相爱的两姐弟,他倒是进退尴尬了。“大姐,这个…这个,忘敲门了….”摸着后脑勺,他瞥了眼明楼,这可是奉了他的旨意来救场的,他不会见死不捞船吧。   明镜会意地站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不妨碍你们的正事,你记着答应了我就好。我去让桂姨给你们做夜宵。”   “大姐的心情似乎很好啊”阿诚不解地看着明楼,瞟了眼还没合上的妆匣:“看来今天大姐添嫁妆添的心满意足。早知道我就不进来破坏气氛了。”   “你还说,这么久才进来,掐点都不会。等着你救命的都得枉死。”   阿诚往刚才明镜的位置坐下,凑过去看妆匣里的首饰,掌心像模像样地在面上一拂而过:“这可是明台都没有的好东西,你这占着茅坑不作为的,让大姐念叨两句又怎么了?”他一指那对耳坠子:“哎,大姐还没发现这嫁妆里渗入赝品了么,看来我的伪装技术越来越高了。以后没饭吃了,就摆个摊位,专替人玻璃点翠。”   “你小声点,堵不住你这嘴。”明楼一把拍开阿诚的手,合上匣子盖子,重新去放回保险柜里。   阿诚仰靠在沙发上一个劲地贼笑。   那头蹲着摆弄保险柜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抓起身后书桌上的笔就直扔过去:“怎么说话的,什么嫁妆,这是聘礼!越来越没规矩。”   阿诚接住了袭来的暗器,笑到打滚:“行行行,聘礼。我是看你聘不出去了好心出个主意,说不定当成嫁妆了就有人来抢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聘出去?”明楼直起身子,笃悠悠地理了理桌上的钢笔纸张,嘴角一勾,扬了扬眉毛一脸的莫测高深:“让你布置的任务电报发了么?”   “人家今天订婚,我想着明儿一早发,好歹也过完了今天”   “订婚怎么了,订婚了不起?订婚就不干活了?”    ☆、第 4 章   有远东第一楼之称的上海国际饭店里,于曼丽在舞池里踮着脚尖,高跟鞋的鞋跟离地,在原地接着舞伴的手做着圆规转圈的动作,蓝色纱裙的裙摆层叠舞起,像浪花,顽皮地拨动了一池。一圈又一圈,围观的人群渐渐朝这个方向聚拢。大家拊掌点头,交头接耳,更有看热闹的人在帮着数圈数,……7、8、9…..   “这小姑娘,头不晕的么,我都快看花眼了”   “你站这么远都看花了眼,我看她那个舞伴是直接看晕了要….”   细细碎碎的议论中,汪曼春听出来这个小姑娘和铃木菊一已经连跳了四五支舞了。铃木是特高课的人,南田洋子的属下,忠于藤田芳政。他和高木不同,高木有野心,他没有。其实也不能说他是忠于谁,他死忠的是他的大日本帝国,所以无论谁是特高课的最高指挥,他都会忠心。他,就是会拿着□□切腹自杀的那类人。也因为他这份死忠,一些往来要件他是经手人。   汪曼春和铃木菊一共同作为南田洋子的人算是熟的,她也知道这人的另一个脾性,色。孤身在华,老婆孩子都在日本,他便常住国际饭店。   “这人,明天就要回日本了,今天还要吃一口,也不怕噎着。”汪曼春看着场内的情形,有些可怜那个小姑娘的说了句。   汪曼春的身边站着明楼。今天是一个上海经济圈人士的聚会,局是周佛海组的,明楼不得不来。汪芙蕖是死了,汪曼春还是叫明楼一声师哥,七拐八拐的不知道是谁要拍明楼的马屁套近乎,还是说时局不稳,让汪曼春这个76号的直属下级来护着明长官的安全。总之,汪曼春便也出席了。吃完饭聊完局势有散了的也有往这舞池来的,这俩人便站到了一起,明楼无可无不可地被汪曼春拉着过来,凑了这一波热闹。   明楼负手笔挺地站着,目光在场子里巡梭了一圈,淡淡道:“那是他还没有遇上教他认识色字头上一把刀的人。”   “师哥!”汪曼春圆圆的大眼眨得明亮,轻嗔道:“这可不像你的立场该说的话。”   “我的…立场?”明楼的音调扬高了些,侧目看着身边这个也算是青梅竹马的小师妹。这些年,她泯灭消亡的到底还有多少?   汪曼春也感觉到明楼的不痛快,拉了拉他的衣袖,嗫嚅着解释:“我的意思是,铃木他…”   明楼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接道:“不管我的立场是什么,我都不想看见日本人欺负……”   话说同时,一直在旋转着的于曼丽是已经松开了铃木菊一的手自己在原地转着,越转越脱离了原来的轨迹往围观的人群方向。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正常,任何一个人这么连转十几圈都会失去方向感。…14、15、16…,第20圈,于曼丽脚下一趔趄,向着明楼的方向直直倒下去。   明楼的余光监视着这一切,头却一点都没有向那个方向转的意思,正直又略带着点同情研判的目光一直看着汪曼春,直到围观众人惊呼连连,人群中他看见了明台奔了过来,才恍若惊觉地身子一拧,往前跨了一步,长臂伸出,看似手忙脚乱地救于曼丽免于和地板相亲,将人捞到了怀里。对上于曼丽惶恐的双眼,慢条斯理偏又让任何人都能听出一丝警告地将话说完:“…我都不想看见日本人欺负中国小姑娘…”   “曼丽!”明台抢了出来,拉住于曼丽一只胳膊:“没摔着吧,没事吧,让你不要跳,你非要……”一叠声地问着,一副脸都要绿了的样子。   “怎么回事?”明楼冷冷地声音□□来,手才从于曼丽的腰上慢慢放下,严厉的目光直戳明台。   明台手一抖,战战兢兢地看向明楼:“大哥,我就是带同学出来跳个舞,锦云晚班还没下班。完了等着我们去看晚场电影的。”   “恩”明楼应了声,手一攒,塞进了西装口袋。   这头铃木菊一也跟了过来,伸手就有些霸道地从明台手里拉人。一直低着头拨弄着头发,转着脚的于曼丽没有防备,差点就要被拉过去了。明台和明楼几乎是同时动作,明楼挽住了于曼丽另一边的胳膊,明台直接跨步挡在了于曼丽身前,像被点了的炮仗似的冲着铃木贴身逼了过去。   “干什么干什么?跳了两支舞而已,你少动手动脚的。”   “明台,你干什么?”一直在一边的汪曼春急了,这怎么都是个特高课的人,可不是能够乱来的。   “曼春姐,你问问他是要干什么?欺负中国人么?”明台梗着脖子,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不依不挠地抡起拳头就要动手,阿诚也从几步外赶了过来。   汪曼春要抢上去拉开明台,一旁的于曼丽突然用怯怯地,不确定的语调喊了声:“…大嫂?”   这一声猝不及防的大嫂把汪曼春叫的整个人都酥了,脸上红晕腾地就升了起来。她转过身去,既不敢立时应下,又舍不得不应,水汪汪的眼睛不知所措又开心地不得了地望向明楼。明楼还是那样站着,脸上辨不清神色喜怒,不置可否,也未加辩解。手一抬,刀子样的眼锋扫向铃木菊一:“你和这位铃木先生解释一下吧,在场都是明家的人,是需要我这特务委员会的副主任亲自去找南田洋子还是藤田芳政来要个说法?”   汪曼春先前就听出了明楼的意思,她也是始终认为明楼会坐这个位置,骨子里到底还是一个作为学者的顽固思想,就如同他劝过她离开76号一样。他是希望实业救国,太平安稳,对于日本人那些□□掳掠的行径是必不赞同的。这会儿她是要去平息这场纠纷,可这一句‘都是明家的人’,又让她和其他两个姓明的愣了愣。   明楼依旧不看别人,只把目光从铃木身上转到汪曼春身上,眉骨一凛,颇似意外地反问了句:“怎么不是?”   于曼丽这会儿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汪曼春因为明楼的四个字,当真是应了她的名字那样漫布了□□。拉着铃木菊一在边上嘀咕了一阵,想必是晓以利害,顺利打发了人离开。这边明楼对着明台又是一顿削,左不过是都订婚了的人,还带着其他女孩子来跳舞云云。等他们两方面都谈完了,明台来带于曼丽离开。曼丽颇为乖巧地在经过明楼和汪曼春时说了一句:“谢谢大哥,大嫂。”   汪曼春抿着唇不说话,这一回,明楼终于慢了下来,也施舍了目光投过来。可他一停下来,明台就觉得是一阵阴风拂面,不,是照顾了全身,他连哆嗦都要打出来了。   “大哥,曼春姐,我们先走了。”他简直是拖着于曼丽往外逃。   于曼丽忍着笑,快走出门口的时候回头看去,明楼带着汪曼春下了舞池,一旋一带,搭手搂腰。可这么远,她仿佛依然能感受到方才未竟的寒芒。   确实,够冷!还渗人。   出了国际饭店,明台翻起了大衣领子,脖子往里缩了缩。   “大哥今天吃错药了么?”明台抽了抽鼻子,好像是被那股子阴风给冻到了,还立马显灵:“你也是胆子够大,竟然敢朝他那儿倒。”   于曼丽挽着明台的胳膊,在路灯下踩着影子左右晃悠:“那他吃对药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再说,我这还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反正就算他不接着我,我摔了你也就有机会冲出来了,一贴身那房间钥匙自然就能塞回去了。我可不想最后还要跟那小日本回房间打晕他,如果还要那样,我们一开始就不用跳舞了。”   “要不是任务要求保持常态不要杀人,省得到时候再派一个来还得重新摸缺点,就铃木那样的,真是杀几个都不嫌多!等他明天带着那文件飞回日本,我们的副本也该飞回重庆了,看看谁快!”   “哎,任务完成了!”曼丽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睨向明台:“你家程小姐真等着你看晚场电影?”   “我这不是怕大哥打我么,你都没见他那眼神。” 明台庆幸着最终的虎口脱险。边倒退着走,边比划着一脸畅想:“不过现在我有把柄了,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汪曼春是明家的人,大姐知道了还不打断他的腿!”   “你可别,到时候真正坐实的是我那声大嫂,你大姐还不得恨死我。就你大哥那模棱两可的四个字,是什么不是什么,还不是由着他解释。”   汪曼春听着是承认了她是大嫂是明家人,可明楼完全可以说成是为了替曼丽解围,因为曼丽是明台的同学,也算明家人。于曼丽想到这儿,不由下意识摸了下耳垂。我?明家人?   “你也是,怎么就想到喊大嫂?你知不知道,大姐可是说过,汪曼春这本书是永远落不到我大哥床头的。”   “要做你们明家人愿意翻开的书也是挺难的”于曼丽偷偷做了个小鬼脸,在路灯下蹲下身子,抱着腿,专注地看着灯下一排排爬行的蚂蚁。   “你知道么,在军校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很喜欢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我会无聊到去数蚂蚁有多少只,那么多那么小,我就拿根棍子仔仔细细地拨开它们去数,又怕力气一大伤到它们。”   曼丽把大衣的边角拎起来,归在膝盖上拢拢好,又捡了根短树枝重操旧业地去逗弄蚂蚁群。明台走过来,风吹的冷,他倚在电线杆子上不出声也不催她,像看个顽皮的小孩却又不忍心打扰。   “它们搬家是为了回避危险,为了寻找新的食物源,为了生存。人们总说蝼蚁尚且贪生,似乎是一句很卑微的话,含着多少看不起和不屑。可我从来都是羡慕,至少,它们有家啊!对不对?”   曼丽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明家人,想着身后饭店里那两个明家人,还有答应要亲手给她做上海菜的大姐明镜。这个家,明明各自有不同的立场,却又让人心生温暖和向往。那是一丛明火,她想做那飞蛾。   “明台啊,大姐说要给我做好吃的的。”   “好,明天你来。”明台点头,咧了咧嘴,也蹲了下来:“蚂蚁好看么,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曼丽故意顿了顿,拉长了语调:“要下雨了,赶快回家。”她跳起来,拉住他的手,在路上飞奔。踩碎了一地的回忆。   如果,所有的念念不忘都是一厢情愿,不如,在知道无法永远拥有的时候先尽情享受。    ☆、第 5 章   “大少爷,今天怎么下午就回来了?”   “恩,今天家里好像挺热闹,我嗅到了人气。”   阿诚拎着公文包快速走过明楼身边,眼神嫌弃地把手里的一只方盒子塞到他手里:“你是妖啊,还嗅到人气?!是看到了唐僧肉还是白素贞看到了许仙?”   “那这么说的话……按着性别怎么也得是倒过来的吧。大少爷是许仙,那于小姐就是嗅到的白娘娘?好像也不对……”   阿香不确定地跟了句,明楼脸色一下尴尬的难看,阿诚捂着嘴笑的快憋出内伤了。   阿香看看两人的表情,腰一弯,扔下一长串话就往厨房里溜:“大小姐说了,你们回来就去花园,小少爷和于小姐在那儿打球呢!我去看炉子了。”   “来的倒是快”明楼嘀咕了一声,捏了捏口袋里躺着的那只耳坠子。   “什么?”   “说你没规矩。”明楼拿着手里的盒子敲了把阿诚凑过来的脑袋:“你先去吧,我还要看封文件。”   “使唤我替你买东西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没规矩,东西我可给你了啊,老贵的。”   等明楼看完他的文件出来也没直接去花园,而是上了二楼的天台,远远看着花园里的情形。明台和阿诚在对打羽毛球,大姐明镜坐在一边观战,程锦云也来了。大姐和程锦云俨然是拉拉队,一人支持一个,鼓掌加油,笑得前俯后仰,这个周六的下午确实是热闹得人气旺盛,也更有家的味道。   “明长官只作壁上观么,不下场打两局?”   明楼稍稍转身,于曼丽挽着个丸子头,一身轻简的运动装束。看见过她旗袍修身,洋裙翩翩,再看此刻运动服的宽松,明楼突然很想再看看她军装下的飒爽。军帽肩章军靴的装束是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前几次成功的任务,她也被嘉奖晋级了。想看看她立正敬礼时的英气,听说她在军校的成绩很好,早就不是那个一把刀杀个人回来会反胃趴下的于曼丽了。不知道……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她比一下枪法,再顶她一句毒蝎妇人,哪怕得回一句衣冠禽兽也是坦然于阳光之下的毫无伪装。   “刚听说是于小姐在和明台对战,想要观摩两局的,看来是错过了。”   曼丽先还有些害怕他的沉默,走近后除了他嘴角未收的一丝怅然外看不出任何端倪。这样一个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的人也会有怅然么?除非,他不是在为虎作伥,而是在与虎谋皮。   “我打球技术不好连明台都打不过,他说他是你们三兄弟垫底的。”   “我可以让着你的。”   “我想看你和明台兄弟俩打,看看大哥怎么教训他的。”   明楼紧着摆手:“不,他今天有你和大姐锦云三个人做拉拉队,我不比,这气势上就输了一筹了。”   “我可以站在你这边的。”   “你会么?”   “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就会。”   “你打赢了我我就还给你。”   花园里,明楼和于曼丽一前一后地出现。明台甩着拍子兴奋地大叫:“我打赢阿诚哥了。”   “是你的拉拉队太厉害,大姐临阵倒戈。我是屈死的,替我报仇!”阿诚把拍子递给走来的明楼,拍了把他的肩。   “我接手?”明楼嘴上疑问,脸上却是一派的非我莫属。回身瞟了眼还在气鼓鼓的于曼丽:“那谁是我的拉拉队啊?”   “那看来只有阿诚哥了。”明台挥着拍子抖着腿,摆出了功架准备杀他个片甲不留。   “还有我。”   于曼丽此话一出,除了明楼,在场个个都是瞪大了眼睛。程锦云是状态最轻的一个。明台差点一跤就滑在了草地上,阿诚搭在脖子上擦汗的毛巾跐溜就落在了椅背上,明镜的反应大概是最欢快的:“好吖,好!明台啊,可别分心,被你大哥给打趴了,不许哭鼻子。于小姐,来来来,过来坐。”   “大姐,叫我曼丽就好了。”   明镜一脸和蔼地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曼丽手里,阿诚索性搬着椅子坐到曼丽身边,翘起二郎腿一本正经地准备听她怎么给明楼加油。于曼丽两只眼睛是左不能看右不能转,投到场上还要被明台瞪上一眼。她只能专心致志地看向明楼,卖力地喊了声:“明长官,加油。”   “昨天大哥大嫂不是叫的挺顺溜的,怎么这会儿变长官了?”阿诚半捂着嘴,以于曼丽能够听到的声音小声嘀咕着。   于曼丽噎了声,想着这回真是被抓了尾巴了,谁怕谁啊,叫就叫。大义凛然地抬头娇滴滴一声:“大哥……”   加油两个字还没出口,场上已经是一记扣杀,妥妥把明台给打的扔了拍子。   “不来了不来了,我打到现在没体力了,大哥是乘人之危!”   “我来。”曼丽是立刻跳起来去接班。与其在这被围观,不如去场上交锋赢回想要的!   明楼和于曼丽隔着个网站在那儿还没开始挥拍,场下已经是各种声音乱做一团。   “曼丽,替我报仇!”   “明楼吖,你不要欺负人家女孩子吖,力气小一点晓得伐”   “大哥,你可不能见色手软……”   “大哥,要怜香惜玉,意思意思可以了。”   “曼丽,加油打,让他们看看女孩子的厉害。”   ……   两个人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曼丽一个轻飘飘的发球刚刚擦网,眼见着就要掉地上了,明楼大步跨前,弯腰伸拍,神一样地堪堪救了起来,很有风度的正常打过了网。   “刁”   “过奖”   曼丽跳起来用力打向后场,明楼倒退着仰跳挥拍,又是一个正常高度正常远度的击球。如此几个回合,球始终没有落地,两个人从一开始的激烈,过渡到打得越来越轻松。初时的紧张和火药被一点点消弭,像是一个在给另一个喂球,一个是另一个的陪练。又像是在交往,你来我往。   “没有输赢的打球是对观众的不负责任”明台拿着筷子敲着碗,义愤填膺。眼神四处转着在大姐和阿诚这里寻找支持。   “那你还想怎么样?再杀你一盘?”明楼嘴里鼓着饭,等全咽下去了才开口。   “曼丽,不如你和大哥来唱出戏啊。”明台仗着大家都在,明楼不敢拿他怎样,不要命地向着于曼丽道:“除夕那晚大哥唱了‘苏武牧羊’,里面有句词是忠肝义胆天日照,平生不怕这杀人的刀。我记得你会孟小冬的余派唱腔‘击鼓骂曹’,那句手中缺少杀人的刀可正好和大哥的词相对,你们比比谁唱的老生更传神。曼丽女生唱老生,大哥可是先输一筹了。”   “明台!”明镜踢了他一脚:“这么喜欢听戏,以后住戏园子里去。”明镜是有些生气了,她知道明楼的不得已,不能说的事委屈往肚子里咽,偏生这个弟弟还总是要揭开来戳人心肺。明镜说谁的不是都不行,护着明楼,明台会生疑。帮着明台,她又心疼明楼。   好好的一家子吃饭,这气氛瞬间就沉默了下来。程锦云刚要动手给大家布菜缓和一下,曼丽一脸茫然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记得词了。再说,我那哪是余派啊,明台你竟瞎胡闹。老生唱的是苍凉境意,唱的是…..”   “唱的是人生,想的是天道!”明楼接口。他直视着明台的双眼,那瞬间眼里的隐而未迸,让明台想到了圆明园被烧后的残垣,灰烬后面的璀璨壮丽,坚而不腻的情怀。   所有人都在这人生和天道的苍凉里恍惚了一刻。死一样的静默里唯独是明楼勺子舀汤的声音格外的响:“这汤里没放盐么,这么淡。”   “可我会湖南花鼓戏,大哥,我改天唱刘海戏蟾给你听啊。”   “那是什么故事?”   “那个呀……”曼丽放下筷子,双手交握,无限认真地看着斜对面的明楼:“简单来说就是有个好心人救了只三足的蟾蜍,为它包扎伤口,蟾蜍化身人形,知恩图报愿意以身相许的故事。重点在,知恩,图报。”   明楼一口汤差点喷出来,低着头根本不去看于曼丽此时的神态,想必是得意的。他在喉咙里恩了一声。   “我只是替你解了个围,要回我昨天掉的耳环就好,这个盒子太隆重了吧。”曼丽接过明楼递来的方盒子打开,惊呼了声:“好漂亮的耳环,很贵吧。”   “你的羽毛球也没输,这耳环就当是解围的奖励吧。据说是老贵的!”   曼丽想到当初那种情况下他还能拿出一对耳环,犹犹豫豫地问:“你是不是有收藏耳环的习惯啊,怎么说拿就能拿出?”   “胡说八道什么?谁让你到哪都带着那对耳环,我以为你没钱买其他的,好心施舍你一对。”   “谁说我没钱买,不就是因为你说那对不值钱么,丢了也不心疼啊,我才到处带着的。”   “丢了不心疼你还来巴巴地问我要,你怎么知道在我这儿?”   “我猜的,我…我就喜欢不值钱的玩意儿,怎么不可以啊!这个,还给你,太贵的东西丢了麻烦!”   明楼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回屋里:“我交出去的东西从来不收回。”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指着正开心地看着盒子里耳环的于曼丽:“那对东西有年月了,真那么喜欢就去店里把耳钩子那儿紧一紧。去霞飞路那间明家的店子,不要钱!”   阿诚替明楼把熨好的衬衣挂进衣橱,看见他进来,神秘兮兮地凑上去:“我以为那对耳环是要给汪曼春的呢,早知道是给这位,我再挑贵点的。哎,刚才大姐还问我觉得于小姐怎么样,我吃不准大姐的意思,支吾着也没敢乱答,这下我知道怎么回答了。”   明楼斜睨了他一眼,走向书桌后坐下,“我还可以告诉你,你仿的那对赝品的真货也在她那儿。你这一答错,大姐可就知道你骗她了。”   阿诚大张着嘴巴,实足地张口结舌:“她…你的嫁妆….不是….聘礼…..”   “你真知道怎么回答大姐了?”   “我…我再想想,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几点说明解释: 明长官和曼丽宝宝初遇那晚屋里没有灯光,靠的是月光,认人是有困难的。因此,本文开头的明台订婚礼实则是两人再次相认出的第一面。曼丽靠着明长官的声音和穿嫁衣怎么能不带耳饰这句话。长官靠的就是那对耳饰。 原剧向中两人没有交集,本文大多都靠重新设定。我懒得想太多的任务内容,因而有些是借助原剧的。但是任务的时间线为脑洞服务是被打乱了。比如营救劳工的任务将被提前,刺杀明长官的任务是一定会有的,但是被延后了。 ☆、第 6 章   营救日军劳工营里俘虏的任务是临时下达的,留给明台小组查勘地形和准备的时间并不多。又因为这次需要营救的俘虏人数众多,两党人员都有。日军小队的武装和人数不容他们轻敌,只靠明台他们三个人显然难以□□既阻击又救援,便让黎叔那一组也参与了。自然,就有了程锦云。   这是明台和程锦云确定关系后的第一次合作,大家都认为这两人一人一党牵着一头,在党和党之间是心照不宣,在人和人之间更应该是亲密无间,和衷共济的。   然而…到最后,这竟然是完成的最艰难的一次任务。于曼丽和明台这对生死搭档也爆发了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郭骑云这一次是站在于曼丽这一边的。照相馆歇业一天,大白天的把窗帘都拉了起来,屋里开着白炽的灯。白天开灯路人反而不容易注意到,反正都是惨白惨白的,和天色一般白,和人心一般惨。   摊了满桌的客人的照相纸底片,郭骑云一张张拿起来对着灯光看,挑选出合适的再冲印。于曼丽和他做着同样的动作,只是郭骑云是有目标的寻找,于曼丽是漫无目的地随便看。看相纸上别人的相貌容颜,看别人牵着的手抵着的肩,看别人的笑是真是假?底片上的人头也是惨白惨白的,于曼丽看着看着心情就更低落了点,有点不耐烦了起来。   更不耐烦却又不敢不耐烦的是边上说了半天好话也没人搭理他的明台。   “看看看,你们还当不当我是组长了,有没有个人理理我啊。”   郭骑云手停了下,心里想着,你有当我们是组员么,你跟着那个女□□离开去找那个什么崽的时候,有理过我和于曼丽么?   于是他接着翻他的底片,打定了主意观战不出声。于曼丽则是直接把手里的底片扔到那一堆当中,像糊麻将牌一样两手在底片里一阵乱撸,定了定神,然后随手又抽了一张出来继续她的观片游戏。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任务最终不是完成了么?我们看重的是结果,过程艰难曲折一点是被允许的。”   明台向于曼丽扯着他一贯有些赖皮的笑。大姐每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就会狠狠地用两手捏一下他的脸,说是心也被他笑化了。大哥会打一下他的脑袋,说是小少爷又要什么呀,眼神是严厉的,说的话是宠溺的。阿诚哥会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可他看得见那眼神里的笑可绝不是什么嫌弃。于曼丽呢?以前的于曼丽会跟着他一起笑,然后就被他哄好了,但是今天的于曼丽,他突然一点把握都没有。   于曼丽看着明台从满屋子乱转到现在拉了张凳子坐在桌子另一边趴着看她,看郭骑云。她也把手肘横过不宽的餐桌,举着手里新抓到的那张底片给明台看。底片上是穿着白西装,张嘴指责着对面的摄影师的明台和侧着身子,后背的裙子绑带松松散散的于曼丽。   那天,最初是为了伪装,后来是为了纪念,再后来就有了这张底片。现在想想,原来早就有了纪念的成份,纪念,不是通常都是别离的伴手礼么?   “郭骑云,这张底片你怎么能乱放,万一混在客人的照片中流出去了怎么办?”明台转头对着郭骑云吼。   “放心吧,不会了。”   郭骑云还没有回答,于曼丽已经在说话间把底片撕了个粉碎。   黑白的影像,撒碎在白色的桌面上。在一堆咖啡色的底片里一下就被吞没,要想再捡凑出来都难。   “曼丽…”   明台和郭骑云几乎同时叫了出来,明台的声音里有惊怒。   “我会向上峰提出解除生死搭档。”于曼丽缓缓站起来,冷静地说。   明台的目光随着她的起立而仰视,在惊怒的情绪里便滋生出了一丝恐慌,随着她的起立慢慢地发芽,然后毫无过程和预兆地一下就炸了开来,他觉得心里被猛击了一下,重的生疼。为了掩饰,他也站了起来,同时一拳砸在了桌面上,拳风把桌上的照相底片击的飞了起来。   郭骑云扑过去用身体压住那些底片,趴在那儿左右看看:“你们,能不能有点搭档的样子。”   明台抢先吼了出来:“我不同意。你当生死搭档是儿戏么?你说不要就不要?你在军校等了那么久等到我,老师是绝不会同意就这么解除的。生死搭档,两个人一条命!”   “你还记得两个人一条命么?在你因为程锦云一句没有看到满崽而迟迟不扣动扳机发射第一枪的时候,你想过那些我们要营救的其他战俘么?在你因为程锦云一句要去找满崽而置整个队伍于不顾地跟随的时候,你想过我这个生死搭档么?”于曼丽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两手撑在桌面上,和明台两个人互相瞪视着:“在你因为这样的愚蠢冲动而险些丧命的时候,你想过两个人一条命的我么?既然你们对生命有选择,那我也可以选择我的命怎么去死才值得!”   郭骑云从两人的火线交织下一点点往后退着身体,从桌子上爬下来,叹了口气。   “组长,这次,我站曼丽。虽然在行动中我们一切听指挥,没有二话。但是,你不能因为她是你未婚妻就冲昏了头脑,忘了大局。”   “你闭嘴,别再火上浇油了。”明台搓着双手,他被于曼丽一通吼得有点不知道怎么还嘴。其实那天一开始他就有喝止锦云,但是她转头就走,自己不得不跟随。谁让她是……“满崽还是个孩子,怎么忍心让一个孩子被日本人带走……”   他只有这样来解释,这样的解释对旁人来说是理由,对一个经过训练的特务精英,一个背负着任务的队伍的指挥来说相当无力。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选择留下过,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孤儿,那么多被留下的,怎么都没遇上一个好心的你。你不该做军人,你们夫妻俩该去做传教士。”   “于曼丽!你是不是有点过了啊!”   “我会打报告的。”   “我不会同意的。你要怎么说原因,说我们国/共合作失误么?你清醒点!我现在不和你说了。”明台既像是气势汹汹地离开,更像是落荒而逃。   郭骑云在明台用力甩门后耸了耸肩,看向于曼丽:“好了,吓唬吓唬他行了。他到底是组长。而且,生死搭档,除非一方战死,不然,不可能解除。你明白的。”   于曼丽不答话,涂了大红色指甲油的手在桌上寻找着被她撕碎的那张底片,用指尖一点一点一小张一小张拈着带到面前放好。大概真是撕得太猛了,总是缺了一个角,到底还是拼不全了。   选择这件事情真的是很讨厌的。她害怕去选,害怕被选。因为一旦要做选择了,就先得去衡量。权衡当中,没有该和不该,甚至没有所谓的利弊,只有重要还是不重要。   她是那个一直被留下的,而她更清楚,明台,是迟早要离开的。   1940年3月21日,春分。   营救行动后第五天,明台和于曼丽吵架后第三天。   明楼回家看到的是,厅里的沙发上,明镜和于曼丽对坐着,手里拿着刺绣用的手绷,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低声笑语地在指点着什么。明台坐在后面的窗台上远远看着,窗帘被风带起来,时不时挡住他的视线,他就拿手去抓。人往前倾着,想要去听她们说的,又不敢靠的太近。   明台看见明楼和阿诚进来,立刻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手还抓着窗帘没放开,叫了声,大哥,阿诚哥。   明楼在厅里停下脚步,恩了一声。又叫了声大姐。   明镜头也没抬敷衍地应了。背对着他的于曼丽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依稀看得见她纤指微勾,针线在绷着的面料上上下穿梭。   明楼站着看了会儿,再看看明台一身的局促不安,抬脚回了自己屋子里。   门一关,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阿诚说:“程锦云的党内批评警告下了么?明台小组对此次营救行动的报告交上来了么?结果予以肯定,如果他自己写清了经过,对他个人加以申斥。如果没有…..”   阿诚撇了撇嘴:“你还不知道他,除了好话,他还会怎么写?”   “那就找个机会,挨顿鞭子!他的假期该过完了,港大的事也该了一了了。”   “你是不是亲哥啊,对咱们家小少爷真是下的去手。”   “你不知道我是不是么?”明楼冷嗖嗖的声音飘过来。他脱去外边的薄呢大衣和西装,穿着西装马甲,仔细认真地一道道卷着衬衣袖子:“能站在这里,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存活。没有人是愿意被留下的,也没有人是不可以被留下的。必要的时候,我们都会被遗弃,都可以去死。如果他到现在都不能明白这一点,我会毫不犹豫踢他出局。”   窗外的风同样吹着明楼屋子里的窗帘。他站在窗口,感受着风里传来的些微湿意。   春分,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   他想,燕子要南飞了,天要下雨了,白天要变长了。一场春雨一场暖。   好在是,天长日久人已归。    ☆、第 7 章   明台今天是借着大姐的名义才把于曼丽叫到家里来的。他在电话里说得一通通的什么春分这个节气有多重要,说什么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乃国之大典。于曼丽听着心里暗想,这不就是祭祀么,说那么大。怼了他一句,你家祭天祭日拜祖宗你找你未婚妻去,找我算什么?搭档不负责这个!后来还是明镜接过电话,简单一句话,来家里吃饭,大姐想你了。   于曼丽来了,对明台还是冷冷淡淡的。   明镜本是得了明台的央求想要帮着说两句话的,结果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刺绣。曼丽知道明家老家是在苏州,起初以为大姐是学过苏绣的。等聊的深入了才明白,大姐是会看。她懂四大名绣的针法区别和各自特色,她有时间将这些化为平时的谈资,融成生意的买卖。明氏企业涉足极广,她没有时间坐下来真正挑一个线头,穿一个针孔,描一个花样。   大姐喜欢看拿着綉绷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刺绣的女孩子。那是她内心的小孩,是她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她喜欢看于曼丽。   而于曼丽并不喜欢现在这样的自己。   从前来明家,她向往和喜欢明家的氛围,她极力想抓住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的是彼此间那份不管你在社会上是何种身份,只要你是明家的人,就总有明家的另几个人撑着你的那种依靠,有时更超越了亲情。像小时候搬着板凳看过的邻家哥哥的连环画本里写到的忠义,像后来自己的兄长提到过的江湖情义,也像军校里王天风说的生死搭档。总有一个人在你身后支撑,也总有一个人让你放心将后背交付。   曾经,那个人是明台。所以她乐于来明家,面对大姐,面对其他人。   现在,她不知道还是不是明台。至少今天,他坐在她身后的窗台上她竟然没有感到安全。她和明镜低头交谈,手上穿针引线,心里是慌的。她耻于用这样的自己去接受明镜给她的温暖。   直到,明楼回家。   直到,明楼在饭桌上说教明台,阿诚用筷子夹住明台的筷子帮着明楼。   直到,一场突袭的春雨留人。   饭后的明楼拿了张报纸坐在小花厅的单人沙发上看。明镜说今天怎么这么难得,没有一吃完就钻进房间看一些见不得人的文件。明台和阿诚将饭桌上的筷子打斗衍生到了比赛谁削梨子皮又快又不断。   曼丽和明镜依旧是黄昏时的姿势,并坐在长沙发上研究着手里的綉花样。   “曼丽,你这绣得可比下午的时候更快更好了”明镜举着手里的綉绷在灯光下细瞧着。   曼丽感觉到自己绷紧了一下午的背脊终于松懈了下来,头顶暖黄的灯光照在手中白色的织锦上也不再是晃悠的了。那种慢慢平息,渐渐安稳的感觉让她一瞬间眼眶发胀。   她说:“本是生疏了,现在吃了大姐做的饭,心里暖了,手也就稳了。”   明楼自报纸后抬了眼,在大姐手里的綉绷上打了个转儿,就移到一边削梨的两个人身上。鼻子一皱,才咳了一声,明台手上转着的小刀锋抖了下,梨子皮断了。   “这……”明台苦着个脸看向明楼:“大哥,你早不咳晚不咳,这时候咳,你是不是故意的呀,让阿诚哥赢。”   “一声咳嗽,刀就把皮断了,要给你把枪你不得走火把自己给崩了?”   “那我要崩也是崩了……”明台的话回到一半,他感到大哥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刀子,而身边举着刀子削完了梨子皮的阿诚哥手里的刀锋已经直接翻转了对向他:“呵呵…那不是因为咳嗽的人是你么,全家最凶的就是大哥了,大姐对不对?”   明镜转眼看了曼丽,她正俯身去端茶几上的花茶,嘴角抿着一丝浅笑。   “你不要胡说。”明镜一口就否定了明台:“阿诚怎么就不害怕?你大哥给你买表买皮带买衬衣的,你不要以为姐姐都不知道。”   “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吧。”于曼丽轻轻接了一声。   “对,就这四个字。”明楼放下手里的报纸,指着明台委屈举高的梨跟上一句,“你看看阿诚削的,再看看你削的那梨,跟狗啃的似的。这削下来的皮,厚薄不一,好好进厨房练练刀功去!”   曼丽无端想起当年这人说是用日本人开膛剖肚的□□杀的人,想必他的刀功应该很好吧。那时候的伤口这么深,会不会留疤呢?   茶杯微微倾斜着,茶水沿着边缘润泽了她的唇。她想着,目光就自然随着心思点到了那人的身上。明楼似是有所感应,亦是偏头望去。不知是茶的热气还是她嘴里呵出的热气,袅袅而上,在空气中蔓延了开来,让他喉结下意识地跟着滚动了下。   这茶真好喝。曼丽想。   明台听着于曼丽这句话,想着这总算是吵架后她第一句没有太浓火药味的话,姑且就听了吧。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举着梨子说:“吃到嘴里的不都一样,多肉少肉的最后还不都成了肉渣。”   他拿着水果刀一刀就要竖切下,被曼丽惊叫一声喝止了。   “梨子不能直接分核吃”她往地毯上直接一跪,抢了明台手上的梨和刀,垫着阿香递过来的盘子,一小片一小片地顺着转着的梨核切下来。“没听说分梨就是分开,是分离的意思么?一个吃不下可以切片,但是绝不能把梨核给劈开了。”   切完,她用拇指和中指拈着梨核的两端,翘着高高的勾过丝线的兰花小指,把个还算丰满的梨核递到垂着眼眸的明楼面前:“梨核在,主心骨在,就分不了,对不对,明长官。”   “这个家的主心骨是大姐,大姐说了算,可不是我。”   “可家里啃硬骨头的不该是大哥么?”   她仰着头,巧笑倩兮,眉眼灵动。一瞬间这一屋子的静寂里都像是在等明楼一个肯定的答复,又好像这一个“是”字一应下,便会陷入她狡黠的黑眸里一张无形的网。   他没有应声,只是同样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去接梨核表达了他的妥协。   明台为了赢阿诚,选的梨不大,这梨核自然也就不大。梨头中间隔着一根颤颤巍巍的梨柄,两个人的指尖相抵。一个指甲修的修长饱满,一个剪得干净圆润。梨尾处,男人的力量压住了女人的轻巧,她没有先撤离,他耐心地掌握着力道。   就这一秒一息的时间,垂花吊灯的灯丝颤了下,更亮了。   雨停的时候,曼丽要告辞。程锦云的电话挂了过来,明台举着听筒说等等,明楼从房间里又走了出来,已经穿好了外衣。一个吃多了想走走消食的理由堂而皇之的担起了护送佳人的任务。   明楼自己开车,驶至外白渡桥的时候,一路无语的于曼丽终于开口道:“不是说要消食的么,你把车停在这儿,我们走过去吧。过了桥也不远了。”   雨后的空气里湿意明显更重了,又是在苏州河边。河水连着黄浦江,并不清澈。上海人对黄浦江的别扭无私的爱就和全国人民对黄河差不多吧,尤其是明楼这个生于斯长于斯,曾经别于斯如今终于归于斯的人。   他吸了吸鼻子,说了句,有青草的味道。曼丽本是想说有点臭,听了这话,乖乖闭上了嘴,走在他边上。   明楼自己挡在靠近车道的外侧,把曼丽让到里侧护着。无奈这小姑娘一反在车上时的沉默,欢快地像是从未在桥上走过一样,三两步就走到了他前面,又蹦蹦跳跳地转到他面前。他都要怀疑这到底是于曼丽,还是明台那多动症孩子假扮的于曼丽了。   一阵汽车喇叭声,明楼知道于曼丽的身份,知道她身手敏捷,可他还是拉了她一把。重而用力的一把,承受着下意识的担心和本能地害怕的一把。这样的结果就是明楼背靠在了桥栏杆上,于曼丽没有任何挣扎地跌在了他的怀里,压在了他的胸前。   曼丽透过明楼的肩膀,看着桥下的苏州河水,脚尖轻轻一动,一粒小石子落进了河水里。没有任何涟漪,甚至在这喧杂的环境中听不见咚的落水声。她牵动了下唇角,暗想,这水好深。   她没动,明楼也就没有动,幸好还穿着薄呢的大衣,背撞在栏杆上倒也不算痛。他的眼神自然就溜到了她的耳垂,没有戴任何耳饰。上次的耳环不喜欢么?   曼丽感觉到他覆在她腰背上的手就要松开,突然开口:“明长官,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恩?”明楼一愣,手仍然停在她腰上没有离开:“什么?”   曼丽的唇角就勾得越发地大了。人,在突发情况下,有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大脑的指令会先接受语言,而来不及传递到肢体。王天风说的。   “能不能帮我记住,我喜欢吃酸辣煨码粉,粉里要放陈醋,很多很多。”   “你…脑子坏了?”   “不是,”曼丽昂了下小下巴,搁到了明长官的肩上,舒服多了:“我只是希望,有个人有天会对我说,这是你喜欢的什么什么,那感觉,没有试过,但想必很好。”   “酸辣煨码粉又是什么?”明楼一分都没停顿,接着问。   “湖南米粉的一种吧,要是找到材料,我做给大哥吃啊。”   “我不喜欢陈醋,也不喜欢香醋白醋。论吃醋,我喜欢米醋。色淡,味不冲。”   明楼说的一本正经,笃悠悠的。仿佛两个人讨论的话题就是论中华醋之品种。   “吃个醋都这么讲究”于曼丽的小脑袋在明楼宽厚的肩上以下巴为支点向左转了下,面向他嘟哝句:“我还喜欢糖油粑粑,早上吃上三个,一早上精力充沛。”   明楼也转了下脖子,嘴角噙着代表‘你这么能吃’的惊诧:“那我只能要一块粢饭糕,一碗柴片小馄饨匹配下了。”   “是,明长官。”曼丽俏皮的抬起脸,抬手却是抵在明楼的太阳穴上做了敬礼的动作。   明楼用眼角扫了眼她的指尖,恍惚感受到方才两人相抵在梨尖上的颤抖:“你一会儿长官,一会儿大哥的,到底叫我什么?”   “你想听我叫什么?”   她在他的怀里,两人贴得如此之近。他只要稍稍前倾就能吻上她的唇,尽管还没有尝到,可从他们嘴里呼出的气息早已肆虐纠缠在一起。   叫我什么?明楼脑子里飞转,面上却没有丝毫犹豫的显露,笑皱了眼角,向前倾了身子,贴在曼丽的耳边,气声极轻又极稳地说了两个字:“明—楼”   如果刚才的小石子落入苏州河里没有涟漪,那这两个字掉在曼丽的心里绝对已经是浪花一片了。   “你呢,我该叫你什么?”   面对明楼的询问,于曼丽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启口。   我是谁?锦瑟是她想说的名字,然而这个名字附带着的是她最不堪的过去。她不敢说,她还交不出这份信任。于曼丽么?于是兄长的姓,于曼丽是军统的女特务,是刑场上下来的黑寡妇。   你是谁?明楼知道她的过去现在,可他想听她亲口说。是锦瑟还是于曼丽代表着他在她心里占多少份量,代表着,他….掌握了她几分?   “……曼丽……”   于曼丽终于开口,明楼眼睛眨也不眨地点了头。揽在她腰背的手压了压,往腰侧一收,将人更深地拥在怀里。   外白渡桥上车灯明亮,喇叭喧嚣。雨后的天空没有星星,明楼望向天空蹙了蹙眉,甚至看不分明天是灰蒙的还是清丽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明楼在心里默了遍。    ☆、第 8 章   1940年3月29日,没有风,太阳呢也不烈,称的上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重要的是不怕把小帽子吹掉。于曼丽戴着一顶红色的法式呢帽站在由法国梧桐站岗的霞飞路上,烫成大波浪的长发散在肩上,小帽子歪歪地压住昨晚没有睡好导致头顶上过于蓬松的那一片刚刚好,还凭添了点儿娇俏。她好像还有点不习惯那帽子,时不时地要停下来在橱窗前照一下,用手扶一扶,然后得意地勾一下小嘴角,惹得身后经过的路人都要朝她看上两眼。   霞飞路属于法租界,是上海最美丽最有味道的一条路。说美丽,自然除了一水儿的法国梧桐,还有这琳琅满目的百货橱窗里的风景。说味道,逃不了的便是若有若无的咖啡香从一扇扇推启的小玻璃门里飘出来,顺着还有蛋糕奶油的油腻味儿掺和着一道。   这条路上最香的是一个白俄人开的叫DDS的咖啡馆。那是个两层楼的门面,底下是个大的西餐厅格局,角落里竖着两个老虎机。楼上则是一圈儿的咖啡座,中间还有空地用来歌舞音乐的表演。地方不算大,洋派的气氛却是极浓的。那儿常常都会有许多文化界的人士聚会,据说曾经徐志摩和陆小曼都在那儿谈过恋爱。   于曼丽站在离DDS一街之隔的地方,一手攒着手里的小皮包,一手还要去压她的小红帽子。那样子看着像是在等人,等人过来牵上她的手,或者帮她罩住那风,压住那帽子,再带着她穿过马路,然后推开DDS的门,喝上一杯咖啡,最好再送上一枝花。   她站着想着,然后就笑了,足足这么站了5分多钟,也差不多了。吊足了人胃口,才偏转了头,朝对马路正数第5棵梧桐树那儿看了眼,一转身进了右手边的一家店面,店招写着:明氏珠宝行。   明楼说修耳坠子不要钱的那家。   于曼丽把小皮包里用手绢儿包着的她的“色邪”拿了出来,在店员小姐面前一层层地拉开。白色的手绢里躺着碧翠的耳坠子,中间隐隐透着的一点红正对应着她葱白手指上的朱红丹蔻。赏心悦目,像绿色荷叶上的粉玉荷花。   店员姓朱,爱吃,平日里其他同事都爱叫她小猪。小猪和小朱嘛,本就是谐音,她性格温和,可能爱吃的人都这样,从不计较,反而觉得那是亲切。这会儿她鼻子突然皱了皱,从方才脑子里一闪而过的荷叶又想到了用荷叶包着的糯米鸡,香气侧漏,让人闻而生津。她下意识地就想糯一下自己的嘴唇,一抬头看着面前小小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的于曼丽,面上该是扑过薄粉打过胭脂的,均是淡淡的一层,恐怕拿着这白手绢往脸上印一下是擦不出什么来的。翕合的嘴唇说着话,小朱觉得她的唇色就和她舔了下唇的舌尖一个色儿,可不就是香甜可人。   她还想再发挥一下自己的联想能力,门又被推开了。这回进来的眉眼唇色正黑正红的女人让小朱只瞟了一下就把目光收了回来,低头弯腰,差点没把自己翻出柜面儿的殷勤地指着于曼丽手上的坠子:“好修额好修额,调一副钩子就好了。个些额有年头的宝贝才脆来兮额,侬下趟伐要奈娟头包了海,万一么轻重捏碎忒了哪能办,用盒头装呀。”   于曼丽被她一串沪语叽里呱啦地说的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她的意思是以后用个盒子装,这帕子包了拿不稳容易碎。”   于曼丽转头,正对上汪曼春“善意”的微笑,并把一个又方又扁的盒子小心轻放在柜台上。   “大……”一声大嫂就要脱口叫出的样子。   汪曼春微侧着头,她的卷发一丝不苟地打理整齐,不像于曼丽那样散在肩上的随意。她似也在等这一声唤,可曼丽突然就收了口。   “不对不对,上次叫错了,您别生气。我还是跟着明台叫吧,曼春……”一个‘姐’字她还是顿了顿。她意识到这个姐字自己叫出口是会多么地心不甘情不愿,这但凡不是心甘情愿地总就会带上点自个儿心思的蛛丝马迹。于是她低头踟蹰地撇了撇嘴角,这动作旁人看起来就似小姑娘的害羞,汪曼春的眼神眯了眯。   小朱恰在此时生硬地叫了声:“汪处长”。她想躲掉不招呼汪曼春这样的女魔头的,没成想到人还就直接冲这儿走了过来。   这一声汪处长倒是正好给于曼丽化了尴尬,她也就索性把那个姐字给吞了下去。转脸期盼雀跃地问小朱:“那就是可以修了,要多久?”   “最多也就两天,不过是要有手工费的。”   “明楼说免费的!他让我来这儿的。”于曼丽提高了点声音,两个字明楼带着微微地着重,和一听就懂的亲昵。任谁嘴里说出来怕是都没有的味道。   “师哥?”   汪曼春和小朱同时抬眼。小朱还没来得及应对,汪曼春已经打开了她放在柜台的盒子,里头一串珍珠项链,颗颗饱满。   “师哥才回上海忘了他们明家的规矩了。只有在明家买的首饰才有免费保养的权利,就像师哥送我的这项链”汪曼春低头抚过那一粒粒莹白的珍珠,对着小朱说:“替我拆掉三颗珠子的长度,带着有些长了。”   她这么比划着说的时候,小朱全没有方才于曼丽带给她的香艳感觉,只觉得一颗颗珠子似乎都是汪曼春手下收割的人头,每一根指头抚过都会被掐断丧命。尤其是说到拆掉三颗,简直让她觉得自己的颈脖子都凉了一下。   “什么时候送的呀,那我能不能借个光,算是一起的呢?”   “去年师哥刚回来的时候,新政府的舞会,我是他的舞伴。”汪曼春还记得当时师哥从背后拥着她,说一句别来无恙。如今,这他嘴里还是那么漂亮的女人是不是换了一个了?   于曼丽若无其事的“哦”了一声:“去年啊,那我还没来上海。”   柜台里的小朱差点笑了出来,赶紧转移话题的说了句:“小姐你今天带的这珍珠耳钉一看就是我们家的,记得前段时间阿诚少爷过来买的。那就算是明家买的首饰了,这保养自然是免费的。”   于曼丽摸了摸自己耳朵,笑嗔到:“原来这也是明家的。这明楼也太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哪就是肥水不流,那是阿诚替他精打细算。明台总说他大哥是越有钱越抠门,其实倒是他替阿诚背了锅了。”一声高亮的声音从里间传出。话语间带着明家人在嬉笑怒骂之间也不会有丝毫暗淡了的亲昵。   “大姐!”   “董事长!”   阿诚把明楼要的咖啡放到他右手边,弓着的腰也没有直起来,似乎是专等着他提问。   明楼翻开一页新的文件,这一沓不是政府经济形势的策略报告方案,是76号近期抓捕和监听的报告。明楼看这个的认真程度丝毫不亚于看经济数字,尽管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令他厌烦。但他不得不打起甚至比看经济更专注的精神去看,这些报告出自梁、汪之手。明楼看的并不是内容,那些听口述就好。他在看他们不同的用词,从字里行间去分析他们的心态,他们对待这一阶段行事的那种曲折阴暗卑劣或得意狂妄高涨的心理。他甚至会透过这些字迹去想象写字时那人的嘴脸,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说”明楼简短的一个字。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这些报告他只想尽快地过滤掉,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做一个预备。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阿诚难得卖了一个关子,话里竟然透露出了一份隐秘地轻快。明楼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钢笔,给了他一个面子。拿起咖啡杯:“好消息。如果坏消息太坏,你可以不说。”   “好消息是,汪曼春动了。”   明楼的眼皮子抬了抬,咖啡杯晃动在鼻翼下,嗅着那特有的苦中带香的味道,看向边上的日历。29号,距离22号一早她看见照片已经7天了,耐性渐长。   “地点”   “霞飞路,你家的珠宝行。”阿诚挑了挑眉毛:“放心,你那位牙尖嘴利的,我真有点同情汪曼春了。”   “哎,什么叫我家,不是你家啊?”明楼一口咖啡喝下,想起了什么,放下杯子指着阿诚:“你那珍珠耳环和上次给汪曼春的珍珠项链该不会是一套的吧”   阿诚无辜地摊了下手:“是不是一套我不知道,都是珍珠的应该没错。珍珠都长一样,算一套?”   明楼被他气得没话说,“坏消息呢?”   阿诚笑了,撑着桌面道:“坏消息是不巧大姐正好在珠宝行里,你那偷梁换柱的把戏要被戳穿喽。”   明楼拿起钢笔,叹了口气,面上还是轻松的:“穿就穿吧,既然行动了,就没想过还能瞒多久。”   “大哥”阿诚叫了一声,看着明楼低头拿笔准备重新投入工作的侧脸,犹豫着问了句:“你真舍得?”   明楼的笔尖停在报告的末页没有动,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阿诚的话。   阿诚等了一会儿,知道是不会有答案给他了。转身往外走,在过了那个弓弧形的门框右转的时候又往后看了眼。书桌前端坐的人还是那个姿势,右上臂看着有些紧绷,手上的笔一动未动。阿诚知道那一页报告他应该已经看完了,该是签下一个阅字后再开启另外一份。   他还是有些舍不得的吧,他想。   明楼的笔尖在停滞了许久后终于在纸上划下了阅字的第一横。舍得还是舍不得不是他个人的感情能来左右和下判断的,当他定下了矢志不渝的信仰后,已是心许家国。哪还有舍得和舍不得?当一卷史册里繁华尽丧,长街满是杀伐流血的时候,他所有的舍不得也都掩埋在了一抔黄土下。   铁笔银钩的“阅”字写下,他面泛冷笑,从容地拿起又一份报告。   阅什么?阅曾经眼底山河如画还是阅昔日耳畔锦瑟如歌?    ☆、第 9 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厨房里有四个女人在,明楼回家的时候怎么就有了种今天晚饭很有可能没有着落了的恐慌。   厨房里,阿香和桂姨在一边打着下手。明镜和曼丽一人围了条围裙低头在砧板上切切弄弄的,两个人还不时耳语。明镜指着曼丽手上切的面条笑话她切的这粗细不均的,哪有12厘米,一会儿这猫耳朵炸出来得是大猫小猫的闹一窝了。   曼丽被说的两手立马离了砧板,一只手里刀还没放下,把明镜吓得眼前一花,身子往后仰了些避开那菜刀笑道:“哎呀你这个孩子,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呀”   “不是,姐,那我切还是不切啊?”   “切,干嘛不切,这自家人吃不讲究外貌,就是一窝猫崽也让那三个大男人给咽下去。”   明楼站在厨房门口,他那个角度的视线被料理台上堆的东西给挡着了,也看不清她们到底在切什么。只是这话一入耳,他一下就觉得嗓子眼这儿被堵了下,胃里也翻腾了起来不怎么舒服了。   “哎,我刚好像有听到汽车的声音,我听错了么。阿香,去看看是不是大少爷回来了。”明镜是什么都没觉察到的继续说着。   “回来了,跟那儿站着呢!”   想要脚下抹油的明楼被曼丽这一声出卖,只能立定在那儿讪讪道:“大姐,你们继续。什么时候开饭再叫我。”   明镜转身看着门口伫立着的明楼,也不知道他站那儿多久了。最近是怎么了,明台也是,这走路都跟猫一样,轻地不像样子。是他们的皮鞋底太软了还是家里的地板太牢固了,一个个出去转一遭回来都变了个人似的。   “哎,你别走,正好,就等你回来呢,去把你那簪子取来。曼丽这头发散着太松了,干活不爽利,得盘起来,不然捯饬完了得成一头面粉的白头发姑娘了。”   “簪子?什么簪子?”明楼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家大姐。簪子不是女人家的东西么,问我一个大男人?“你屋里么?怎么不叫阿香去取?”   “什么我屋里的,你屋里的!”   他屋里还有簪子?这就连曼丽都奇怪了,这什么人啊,又是耳环又是簪子的。边上的阿香和桂姨也是听得云里雾里。大少爷屋里怎么会有女人的东西?   明镜也看见了曼丽脸上的疑惑,怕她真以为明楼有什么怪癖了,连忙冲着门口还一脸糊涂的人瞪了眼:“就是我放你那儿的,那盒子,记得么?”   这回明楼是总算明白过来了。本还记着阿诚说大姐拆穿了把戏回家得跪祠堂了,没想这倒是要再送出去一样。他还有些不确定,待要张嘴再问一声。这边明镜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明大少爷?!”   “有,我有,我有”明楼赶紧着接口,捣蒜似地点头。转身微微有点弓着背,整个人都有些前冲似地往房间走。   曼丽看着这姐弟俩打哑谜似的互动,再看看明楼一百八十度急转的动作,自己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就不见了的人影,慢慢地就无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暗得灯,如旱得云。   明镜再回头就正瞧清了曼丽这副傻样子:“笑什么呢?”   “他…”   就只这一个字,再没有后话,也无需多言。   后来的明镜一直记得于曼丽这个画面。绑着围裙的女孩,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沾着面粉,分明是一个看着挺凶狠挺滑稽的画面,可她望向门口的眼神和唇边轻轻吐出的这一个他字,却让明镜差点落泪。那一刻的于曼丽让她觉得可能自己不需要等到猴年马月明家就又能办喜事了,那一时的于曼丽和远去的明楼在明镜的眼里仿佛是完全隔绝于当时当地那个空间而独立存在的两人。   曼丽眼里的明楼是她的暮色千山入,明楼身后的曼丽是他的春风百草香。   等明楼拿着那根银鎏金叶形簪再回到厨房的时候,曼丽的左手依然是一团面粉,只是右手上的刀不见了,正按着头顶上被盘起来的头发焦急地等待着持簪人。   “大姐呢?”明楼看着只剩下曼丽一个人的厨房奇怪地问。   曼丽也不想回答这问题了,这大姐明摆着就是故意把空间留下给两个人的。她并不想扭捏,只是这时候的手真的是举得有点酸。   “你先帮我把簪子插上好不好,大姐替我把头发盘了一下后就走了,我等你的簪子等到手快废了。”   “哦,好。”明楼举着簪子看着眼前这一团头发却不知道该往哪儿下手了。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拿着根簪子来回比划,就是插不下手:“这…往哪儿插?”   “这儿。”曼丽压着头发的食指翘起来动了动指明了方向:“你看着点插,别□□头皮上。”   这后话一说,把本来就要下手的明长官又唬得手抖了一下,低下头眯着眼睛像在放大镜下研究什么古文纂字一样冲着这团黑发又是好一通琢磨。   “明楼”   “恩?”   “还记得当年你说过的话么?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你给了我一对耳环,这簪子我可也要没收了,不然多孤单对不对?”   明楼手上的簪子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插入又绝对不会伤着她头皮的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长气,小心翼翼地完成了这项无比艰巨的工作。简直比拆个炸弹还让他心尖儿犯颤。   “恩”他应了一声。   曼丽感觉到他完工了,侧头眨着眼睛调皮地看向他,带着疑问带着不确定扬起了声调:“恩?”   明楼仔细回想了下她刚才说的话,抿了抿唇,眉峰稍稍扬起,一脸的神采飞扬尽在掌握地又点了点头:“恩。你还希望什么其他回答么?”   “没了没了,这个就很好。我收下了。”   曼丽猛摇头,晃得她那团头发里又有些头发丝儿往外溜。明楼看着心里急,可不想承认是自己没有簪好,就悄悄伸手把那两根做坏的烦恼丝儿给她别到了耳朵后面。一面转移她注意力地指着砧板上切下的条皮儿问:“这是什么?煨码粉?”   “不是,那个下次做给你吃。这个是小吃,叫小花片,又叫猫耳朵。”   明楼在厨房里踱了两步,确认这厨房里的活儿也没什么是他能插上手的。索性两手一撑,坐到了料理台上陪着她:“怪不得刚才大姐说什么大猫小猫猫崽的。好吃?甜的咸的?”   “甜的,带点咸,油锅里一炸,脆的。”曼丽脑子一转,突然反应过来了,抬头看向这会儿和她一般高的人:“你不吃甜的?”   “不吃太甜的。”   “哎呀,那怎么办,我刚糖水放多了。要不,一会儿多洒点盐?”   明楼不禁弯下腰,仔细审视着一脸认真对照面前的条皮儿犯愁的曼丽:“你是认真的?这也行?看来你的煨码粉我还是不要太期待的好。”   曼丽顿了会儿,到底是崩不住地抬头笑了出来:“当然不是认真的,大姐早提醒过你不爱太甜的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才爱吃甜的。明台喜欢甜的,不过,今天不管他。”   明楼也笑了,手伸过去刮她鼻子上沾上的白面粉。   “那小子该闹了,他这个小少爷可是掌握了我们家的王牌,大姐。”   “他爱吃甜的让程小姐做去。再说了,是大姐让我不要放太多糖的,今天大姐站我。”   “呦,厉害了!…哎,你这头发,你别把头发丝儿也炸了。”   曼丽低头把手上的条皮儿都卷成筒,由着明楼憋着口无奈的气替她别起碎发。   “你眼不见为净就好了。刚不是要溜走的人么,这会儿怎么不走了?”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现在?真希望在被时间卷着走的身不由己中,有那么一会儿是我能够留下的。   “此间乐,不思蜀。”   晚饭的时候,这座位就被明镜给重新排位了。她右手明楼的位置被往边上挪了个,曼丽占了他的座儿。阿诚被赶到了明楼的对面,明台的边上。   曼丽把头发重新盘了下,银簪子在她头上亮闪闪地插着。阿诚瞄了眼儿,捧着个碗在明楼对面挤眉弄眼。   “阿诚哥,你眼睛进沙子了么?”明台是最一头雾水的人,两眼在明楼和曼丽之间转悠。   “没什么,这位置不错。你该开学了。”   几个字就成功把明台给噎住了不吭声。明镜也想起来了这茬事儿,向着曼丽说:“还有两周吧,你们是不是一起回港大。”   曼丽看看明台,笑了笑:“不。家里人说香港现在也不太平,上海在租界里还是好一些。预备让我先在这儿补习下拉丁文,找机会去国外再念书。”   阿诚闷头扒着饭,想着这于曼丽还真是适合干特工这行。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这谎扯的也挺合理,总之是有了在上海继续出现的理由。倒是大哥说过明台港大的事该了一了了,不知道是什么个打算。   “拉丁文,那让明楼给你补习吖。他在巴黎的时候就是教书先生,这拉丁文他念的比明台好听多了。”   曼丽低着头不说话,明楼先开了口:“这不行。”   明镜筷子啪地一下搁在了桌上:“怎么就不行了?哦,你大忙人给日本人办事有时间,给中国人补习下就没时间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明楼看了眼身边坐着的曼丽,她垂着头拨弄着盘子里的猫耳朵不说话:“我的意思是,给她补习,我专心不了!”   阿诚一口饭差点就喷了出来,在饭桌下直接就伸腿踢了明楼一脚。这话说的连明镜都只有把嘴咧开来笑的份儿了。于曼丽转手就把筷子上的猫耳朵塞到了明楼碗里:“咸的,快吃点儿。”   “大姐,我能不能也不念了。”明台苦兮兮地看向明镜,想趁着于曼丽这一波风一起把事情给了了。   “你说什么?”明镜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问你大哥去。”   “大哥”   “打断你的腿!”   是夜,明台敲开明楼的房门,站在门口很严肃很正经地问了句:“大哥,你和于曼丽……”   明楼自桌上的书里抬起头,不紧不慢地回了句:“不想念港大了是不是?”   “是”   “那就出去”   “可是…”   “念还是不念?”   明台的脚动了动,在要转开门把手的一刹又回过头,这一次的他眼里有着踟蹰也有着难以言说的期盼,忐忑和不安。这混杂了那么多种情绪的眼神让明楼想要挺直身体,但又本能地克制住自己不能有任何的应激反应。他听到明台问:   “大哥,你是汉奸么?”   这话他迟早都得问出来。   明台问出这句话后眼里的情绪反而收敛了,没有了紧张没有了害怕。他想,大哥无论回答什么他都只能接受。就像小时候母亲在他面前死去,他被明家抱回来,也问过一句你们是坏人么?是和不是又能怎样呢?年幼的他无法独自逃离去生活,现在的他更是牵挂重重地放不下。是和不是他都是他的家人,是那个嚷嚷着打断他的腿却还是会在他的皮夹里塞满零花钱的大哥。而他更认为他的大哥可能什么都不会回答他。   果然,明楼如他所愿的收回了目光,重新看着手里的书页,镇定自若地道:“下周末清明,我正好去苏州老家有一个会。我和大姐说过了,这次我就代替你们去扫墓。等我回来应该是再下一周了。赶在你15号开学之前,我会把港大的事情处理的。”   直到明楼在心里默数了300下,门被无声地关上,他都没有再看明台一眼。他手边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南田洋子将于4月4号赴南京述职,可能会在南京直接卸任特高课的职务后返回日本。接替她的人将有可能是从日本再次返回中国的铃木菊一。铃木会带着他在日本新接受的命令直接参与此次的苏州经济会谈。   至于铃木菊一的新任务现在谁也不知道,而他给明台的新任务则是狙杀南田。 作者有话要说:  给牛奶咖啡的加更 ☆、第 10 章   南田洋子的离开对汪曼春来说措手不及,尤其是南田告诉她接任的可能是铃木菊一后焦虑不安的情绪更甚。铃木和她原本在南田洋子面前算是平起平坐的,一个在特高课一个在76号,说是通力合作但汪曼春为了争功劳也不是没有挤兑过他,说他不记仇汪曼春是不信的。   倒是梁仲春有了看好戏的机会,乐得准备捡个便宜收个利头。谁让明楼一回来,汪曼春的气焰更高涨。一个明楼一个南田,她汪曼春左右逢源,也是到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时候了。   明楼去苏州开会前,就特高课的人事变动也对梁汪二人做了指示。以不变应万变。在没有正式任命见到人之前,什么可能都会有。76号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就算特高课那边有断档,还有一个高级顾问藤田芳政在呢。汪曼春这回没有吃下明楼的定心丸,明楼也不管她。至少在这段期间,她没有时间去找于曼丽的麻烦。于曼丽和明台得以顺利地在明楼之后也离开了上海。   苏州之行明楼没有选择坐火车,而是由阿诚开车在2号一早出发的。关于铃木菊一的所有资料明楼都是在车上看完的,并和阿诚就这人可能带来的任务和特高课今后的走向讨论了一路。   铃木菊一这个人是他们当时忽视了,只想着他是南田的属下,当初没有让明台在任务中除掉他,一方面是想让他带的资料顺利回到日本,这边重庆也就能得到相同的资料,方便应对。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在这种位置上频繁换人徒增不便,倒是没料到他的背景竟然是铃木贞一的侄子。铃木贞一此人明楼还是有相当了解,或者说,相当痛恨的。他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又被送往东京帝国大学经济系学习,现任兴亚院政务部长,是日本对外信息战、经济战的专家。与藤田芳政这样的战争狂热分子相比,铃木一系显得表面温吞了点,却是想要从骨子血肉里一刀捅下来的人。如果明楼最初在法国的时候有过实业救国的梦想,那铃木贞一就是要实业夺嫡,妄想从经济上控制中国。法币改革是1935年的时候国民政府在英国的帮助下实行的经济统一。这一改革让彼时的明楼一度看到过国民政府的希望,而当时的日本军部试图阻扰破坏这一改革的授意者就是铃木贞一。   “如果这铃木菊一是走的他叔父的路线,那上海这场仗将更难打了。”   “你们经济对经济,我倒觉得他是直接撞到你枪口上来的。你在法国的时候不是还在学术界讨论过这场币制改革的。”   “那要看,他这次是带了什么样的任务来了。人家给你上刺刀我难道还给他讲经济理论,这不对牛弹琴么!”   阿诚看了眼后视镜里嘴上说的严重,脸上分明是一脸轻蔑的人,摇头道:“你在接到风声的最初就已经给他备好眼镜片了,怎么,下不了手,舍不得了?”   明楼抬了下眼皮,回想起在国际饭店里和于曼丽跳舞时的铃木菊一,如果当时那样的他给人的印象和感觉都是伪装,那他倒是有些期待再次回来的铃木会是怎样的出现了。明楼笑了笑,指尖弹了下资料上贴着的铃木菊一的相片,就像儿时弹出的玻璃弹珠那样随手又胸有成竹地知道必中目标。   “这个人发蜡抹的有点多,比我更像汉奸头。”   苏州的会议若是紧实地安排其实3天也就能结束了,要拖延至下一周无非都是为了等铃木。于是整个行程就变得松散拖沓而且官僚。到了5号清明当天,明楼说要祭祖,众人都是知道明家的老家就在苏州,自然没人有异议。   依旧是阿诚开车,两个人在路口下的车,余下的一段路车是进不了的,只能步行。以明家的财势,这祖坟自然不是乡间路边的孤坟,车要开进修的通畅的大路直到坟前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明楼并不想在今天遇见其他亲戚本家,以他现在大汉奸的声名,更不想车子招摇过市引了人在背后谈论。   至少今天不要。   两人走的这段路是条略显泥泞的小道,路不成路,仅够两人并行的宽度,时有高过小腿的杂草挡道。阿诚往前先行了半步,想要先把那些草给拔了。明楼拉住了他,黑色的皮鞋一脚踩在了草杆上,压弯了腰。   “回来的少了,小时候这路分明是被踩出来过的。”   阿诚跟着他的步伐一起踩,听了这话,转头看了看正低头专心找下一步脚该往哪放的大哥,勉强扯了下唇角:“那该是多小的时候呀。这些年,你辗转各个国家,做了这么多事……”   “做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准备,还是做不了最该做的事。”   “大哥……”   明楼没有应声,过了会儿,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轻声念道:   “……故乡的山水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阿诚起初恍惚了下,仔细听了两句才发现大哥是在背诵鲁迅先生的故乡。他很少见到大哥这样的一面。似乎就该是永远运筹帷幄,沉着冷静的明楼低着头,一身挺括的黑色西服衬着他挺拔的身材,他嘴里念出的每一个字清晰有力。他的孤独,他心中的哀凉,只有在今天这个祭奠先人的时候才偶尔露出了一角,却也要借了前人的文章。   阿诚觉得眼角酸胀,又不敢开口打断,只能把满腔同样酸胀着的痛压制着,竖起耳朵紧贴着明楼听着。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明楼读书给他听,教他识文断字,教他明理做人。   “……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大哥”   “恩?”明楼背完了一个段落,侧目看向阿诚。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阿诚直接接上了篇末的最后一句。   明楼怔了怔,轻声道:“是啊,我们可不就是在走路么!”从一个人走,变成两个人,再变成千万万人,总会走出一条路,一条没有泥泞的康庄大道。   “大哥”   “又怎么了?你今天怎么一惊一诧的,这种日子别跟我说见鬼了。”   “好像是。”   阿诚抬手指向前方,明楼顺着他的指向望去,路尽头的明家祖坟前站着两个人。依稀就是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明台和于曼丽。   阿诚立刻警觉地向四周看,好在这一片开阔,所见都是一目了然,断不会藏了什么人。他和明楼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片茫然。   “我这就去查。”阿诚说了就想转身。   “别动,你现在去哪查?这小子敢出现在这儿就一定有话会说,查是要查的,但不是现在。你现在一动他就会怀疑。”明楼抓住阿诚的手臂,叹了口气:“走吧,先把该磕的头磕了,该烧的香烧了。路要一步步走,事儿也要一个个了。”   “他来祭祖也就算了,那他把于曼丽带来这里干什么?”阿诚忍不住给了明楼一个眼色。   明楼松开阿诚的手臂顺手就拍了下他头:“你也来凑热闹套我话。这小子是趁机逼我给个对于曼丽的态度呢。倒真是对生死好搭档。”   清明,真不是什么好日子。   “大哥,阿诚哥,怎么来的这么晚,我们等你们半天了。”   面对着明台一脸轻松地走过来,明楼和阿诚都确定他们两个没有受伤。那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不是任务成功了就是根本还没进行。而依时间来判断,没有进行的可能性更大了些。   “你们怎么来这了?”   阿诚去摆放带来的香烛物件,明楼扫了眼明台,目光却是停在于曼丽脸上。比之明台的油滑,在曼丽脸上可以得到更多答案。只是后者有些躲闪明楼探究的目光,明台的手搭在曼丽肩上,无所谓地答道:“老呆在家里多没意思,我带她出来转转。来找大哥玩,顺便扫墓。”   “我是来开会不是来玩的,胡闹!”明楼冷冷扔下一句,走了一步又转头看着明台依然没有放下的手:“勾肩搭背的扫墓么?锦云呢,怎么不一起来?”   “她…也有她家祖宗要拜啊。”明台迅速缩回手,在明楼身后朝曼丽挤了下眼睛,蹦跳着走向明楼身边。   两人接过明诚点好的香,三兄弟在明家祖坟前站定,一起上香鞠躬。严格来说这里埋着的只是明楼的父母,明台的母亲被葬在另一处,阿诚更是孤儿。但是从小到大,明家的祖宅就是明台和明诚的家,明家的祖坟前从没有少过两人的香。明镜和明楼可以给他们的,明台和明诚都毫不推辞地收下,在心里安妥地归置着,这样,才是不分彼此的一家人。这样,大姐不会哭,大哥不会打,小时候的明台就是这么对初来的阿诚哥说的。   “大哥,你说,地下的人他们知道你当了汉奸么?”   “明台!”阿诚和他们身后站着的于曼丽同时吼道。   “大哥,站在父母的墓前,在这明家列祖列宗面前,你还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么?大哥,你是汉奸么?你是不敢回答么?”   明楼似是料到这小弟会有此一问,丝毫未受影响,笔直地站在墓前一动未动。他看着墓碑上父母的名讳,用眼光一笔一划在心里用力勾勒。如幼时才临字帖,紧握的笔在父亲的大掌中一起游弋。如母亲过年为他缝制的新衣,他攒住的衣角那样用力。   你们可曾……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他在心里默诵。   “大哥,你告诉我,若有一天你死了,我该向何方哭你,何处葬你?明家祖坟能接受你么?”   “明台,你疯了么?你是来祭拜还是来捣乱的,你跟我走。”明诚慌神地过去拽住明台要把他拖走。本来今天的大哥情绪就有些低沉,这疯小子还在这火上浇油。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明楼依旧在心里诵读着。   “我没有捣乱,我只是想问清楚,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明台”,于曼丽也上来拉他。   “若有一天我死了,你无须哭我,无须葬我。不过是一捧灰而已,你可以抛到黄浦江里,也可以踩到泥地里,甚而就留在风里。自会有人知道我是谁。”明楼终于开口,却只对着墓碑说话。   他一字一句说的平静,听不出怒气听不出感情。这一刻,明台才有些慌了。他原本是想激一下明楼的,这个答案他太迫切想知道。因为,他可能必须在明楼的面前刺杀南田了。他不知道他的大哥会有什么反应,会怎么对他,他没有底。哪怕现在明楼吼他骂他,或是兄弟俩在这坟前打上一架,他都会觉得舒服一些,心也踏实一些。可偏偏明楼是这样的态度。   明台着慌的去看阿诚,阿诚盯着明楼的侧影看了半晌,什么也没说,拉着明台往边上走。这回明台没有再抵抗挣扎,他乖顺地跟在阿诚哥后面离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墓前只剩下明楼和曼丽。   曼丽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这个男人慢慢地在墓碑前蹲下身子,拿起地上的酒壶将酒慢慢洒在墓前。她听到他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他,如何去安慰他。明台刚才说的这些话,其实也是她一直想问的。她是见过他杀日本人的,她没有告诉明台,她觉得那是明楼并不想明台知道的事情。所以她也不信他会是汉奸,至少不全信。她觉得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或许,像他那样有本事有学问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总比坐上一个丧心病狂的人更好吧。   她选择相信他,尽管王天风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但除了信他,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去面对他,去靠近他。她甚至有些见不得明台去怀疑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向四海八方哭你,我去神佛前祈求造化将你从轻发落,我求神佛渡你。我去逼岁月回头,回到那间破屋子里,我一定点亮蜡烛,好让我看清你,而不是惊鸿一面。”   明楼手里的酒壶倒完,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淡漠的面容上终于慢慢化开一个笑。像春天初融的寒冰,碎裂开一个角,而后逐渐开颜,听晴风破冻,瘦雪消无。   他蹲在那儿手撑着膝盖看似不满地摇头:“回去干嘛,再看我被破一次肚子么,我可没有另一对耳坠子了。”   “我也没有再一瓶只被狗试过的伤药了。”   明楼脸色微微一变,狠瞪了她一眼。站起身拍掉身上沾到的尘土,想了想,伸手拉了她一把站到自己身边。   “既然来了,也鞠个躬上支香吧。也让我父母见一见,这个救过我命的女人。”   曼丽愣了下,抬头看向身边这个如松般站立的男子。她突然想到,或许那天晚上其实不是她救了他,而是,他选择了让她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明楼背诵的文出自鲁迅的“故乡”,墓前的心里默诵同样出自鲁迅的“墓碣文”。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就和鲁迅杠上了,可能是看了篇微信上的文导致吧。那文的标题是:如果没有遇见她,鲁迅终究是个孤独的伟人。 鲁迅和许广平的师生恋堪称民国第一师生恋,那时的鲁迅不知道如何接受年岁差异大的许广平,那时候的明楼可能也纠结着除开任务的需要,他该怎么去对待我们的曼丽宝宝吧。 如果没有遇见于曼丽,明楼终究也会是个孤独的英雄。有曼丽,有阿诚,明长官才之所以能是无所不能的日月木娄。 PS:铃木贞一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是东京审判上的甲级战犯之一,被判终身□□。文中所写的他的背景也是百度来的。当然,铃木菊一是虚构的。查资料查到有铃木这个人的时候还小小高兴了把,庆幸自己铃木菊一的姓没有起错,不用去改文了。像某人说的,这是楔子正好□□了脑洞。恩,铃木菊一我脑补的形象是张鲁一在麻雀里的造型,可能有生之年看不到这两人飚戏,希望能活久见。我先自己YY一把吧。 作者今天生日,所以半夜更文庆贺!O(∩_∩)O哈哈哈~,收好拿好,几天后见。 ☆、第 11 章   当晚阿诚已经查清楚了事情始末。南田所坐的4号晚开往南京的列车在车过苏州后得到前方大雨塌方无法通过的消息。清明时节,这南方的大雨下得也是实在厉害,何时能重新通过并保证安全实在难说。南田便决定通知最近的苏州方面派车来接,正好他们这经济会议在苏州开,铃木又是直接从日本7号抵达苏州。不知道南田心里对这曾经的属下究竟是何种想法,她要在苏州会一会铃木是一定的了。明台他们也只能临时改变了原定的伏击计划,前来苏州。   苏州的祖宅不是洋楼,是内外宅的平面结构。外宅三进——门厅、茶厅、正厅,内宅两幢仅两层的跑马楼,楼间由双重廊贯通。廊下设梯,遮风挡雨。   站在明楼屋子的窗口,虽是隔着一个天井的空间,也是能望见明台的屋子的。此时两间屋子俱是亮着灯,明楼这厢在听着阿诚的汇报,那一头明台的屋子里怕也是正在商量着如何行动的计划。   “大哥,今天明台那么冲动,想来他是要当面动手才急于要你一个说法的。”   明楼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再看看那边屋里未灭的灯光,都11点了,这小子还不睡。他用手撑着额头,白天后来淋了点雨,这会儿又听了这样的报告,看来今晚的睡眠又要被头疼给糟蹋了。   “南田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苏州,她没有派人来找我,那说明她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的行程安排,因为一见面,就保不齐会漏出口风。也可能她真的只是临时起意想要见铃木一面。当然更不排除她预感到了危险,像她这样的人对危险的警觉都是异于常人的。”   “我们都拿捏不准她的行程,苏州的联络站和明台就更不会知道。”   “所以,在已经预定下的铃木的行程里,最有可能的行动地点是……”   阿诚迅速接口:“7号中午得月楼的接风酒宴!”   接风接的是铃木菊一,做东的是苏州地界的人,说是尽地主之谊,明楼也不过就是个陪客。这次各省经济关口的行事人会议中,有两个曾是明楼留学时的同学。回到祖国用他们当时的话说是回家,要把家建设好,富起来,强起来。尽管那时候的大“家”也已经不成家,比起现在的光景,明楼也挺想问问他们,再一次选择的话,他们还会回家么?可当他们第一眼看到明楼,踏进一步又退后了两步,嘴边干巴巴的一个笑比枯掉的喇叭花更难看时,明楼也就放弃了。   那两个人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来参加这样的会,不见得有多干净,更不会没有低过头。但,比之明楼这个挂着特务委员会副主任的人总是瞧着干净多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明楼无所谓,那你们就干净着吧,求你们最好一直在,最好一直干净下去,最好一直一直干净到我已经在这泥沼中拔不出身,还能看见你们大踏步向我走来,带着盛开的,春天里的杜鹃花。   “绝不能在酒宴进行中动手,席间人太多,就算他得手了,也不能保证没有误伤。之后的逐个盘问审查更不是谁都耗得起的。”他明楼能护住的人不多,能摘干净的总不能废了。   “明台一定是会做两手准备,外面的阻击如果是他,万一无法动手,那酒楼里就很可能是……”   于曼丽。   明楼断然摇头。得月楼没有临街的大包间,没有可能有谁来关上一扇门打开一扇窗。如果要在席间动手,就会是近距离的刺杀。而于曼丽,明楼绝不想现在就让她和铃木照面。他拿笔在纸上迅速画着得月楼外的地形图,苏州的每一条街道他们三兄弟都了然于心,得月楼去吃过也不止一次。对于伏击来说,在街上一定是更利于事后的脱逃。问题的关键是,在街上有多少的时间留给明台。明楼和阿诚在纸上演化了大半宿,算尽每一种可能和他们能做到的一切。   6号,明楼继续他无意义的会,阿诚在外奔忙了一天,明台和于曼丽不见踪迹。   7号,明楼起了个大早,过中庭往小花园里跑上了几圈,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尽情呼吸着清晨故乡的味道。明家的这个花园小巧精致,着墨不多,但前后衔接自然。庭前香樟玉兰,梨树腊梅。花不多,足以四时不谢;草不茂,但够八节常青。   明家兄弟都喜欢这个小园子,明台没少爬那些树,什么掏鸟蛋打麻雀的事情做的绝对不少。阿诚就是在背后给明台支招递工具的,而明楼自己通常就成了两个小的闯完祸他被推到前面替罚的那个。当然,他不会白白替罚,首先他要得到好处。而他要的那些好处通常都稀奇古怪让明台和阿诚完全摸不清路数,有时只要一个笑,有时却要他们抄上好几页书才能过关。明台一直说自己最怕的就是大哥。他不完全是怕大哥凶他,更多的大概就是怕他这样不阴不阳地抓住了他的七寸。也怕大哥严肃地对他说‘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的时候,自己只能识得那一层表皮而不懂内里。后来的明台在明楼面前的时候还是那副不肯学习的吊儿郎当样,但在背后他看一切他知道的明楼看过的书。可他不说,他就是不肯说。他觉得自己已经错过了那个时机,他又再找不到对的时候在哪里?   明楼跑了十来圈后就准备回屋了,才转到白色的梨花树下就见着了于曼丽。人俏生生地站那儿看着他,倒是把他惊了下。   “你怎么起那么早?”明楼看看这天色才亮,也就六点的光景。   “怕睡过头了……昨天也没见到,怕今天也见不到你。”   明楼比她高半个头,于曼丽需要微微仰起头来说话。这样的角度,加之她稍一笑就会显得弯弯的眉眼,有着一份动人的娇俏。她每一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一个字都没有吃下,毫无女孩子害羞地忸怩。带着四月清晨微风里的一股子甜腻,明楼就站在她面前听着,也没有避开也没有打断。有很短很短的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他看见的是十多年前的汪曼春,指着一对并蒂莲花说就怕分离的汪曼春。   “我今天确实会很忙,要见很多人,还要去吃一顿或者两顿并不怎么愉快的饭局。”   “所以明台说去给你买你爱吃的早饭了。这儿没有你要的柴片馄饨,他说去买绿杨馄饨了,还有蟹黄烧麦,枣泥糕。”   明楼笑了:“你也信他?这几样可不是一般早点摊上就有的,我挑食。绿杨馄饨店离这儿远着,枣泥糕要吃采芝斋的,蟹黄烧麦就数得月楼的好。”   于曼丽两手往后一背,得意地道:“他很早很早就去了,给我门里留的纸条,让我一定要留住大哥。我想,他这么诚心,至少能买回一样来吧。”   “难得他有这诚心,可我确实没有多少时间等他了。你们今天也要出去么?”明楼问得随意。   “恩,要出去的。”曼丽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拽了下明楼的衣袖:“如果他买回来至少一样,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晚上回来我们大家一起吃饭,不要去什么不愉快的饭局了。”   “我尽量吧。身不由己。”   “明长官如果答应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是可以做到的事情。身不由己,那就把身子扳过来,由我好了。”   于曼丽当真就松开了拽着的袖子去扳他的肩膀,话说的亮堂,自己咯咯地笑着。见明楼看着像是站着由着她扳,可偏偏是怎么都动不了他的身体,就像根扎在那里的木桩子似的。她推了两下就噘起了嘴,一拧腰转身往回去的路走。   “曼丽”   身后的人一开口,于曼丽的嘴角就弯了下,停了脚步没动,可也不转身。   “下雨了”明楼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掌挡在了于曼丽的头上。   雨是淅淅沥沥的小毛毛雨,不密。清明时节,这样的江南烟雨是常见的。说烟雨是诗人的浪漫描绘,更有些像是薄雾中无所不在笼罩着的湿气,调皮地打湿你的外衣是它特意的问好。   一只手掌能有多大,就是再疏的雨他也是挡不住的。曼丽在听到他一声下雨了的时候本能地抬头去望,看到的是掌心里深刻的纹路和并合地极紧没有一丝儿漏缝的五指。她想去看他的爱情线生命线,却一眼看清的是指节上的茧子。他的手指很长,手掌嘛,挺宽的。曼丽伸出自己的食指顶在了他的掌中央,还轻轻挠了一下。明楼对这掌中的触感愣了愣,嘴里咕咕哝哝了几句,指往下一盖握住了这根捣乱的手指。   曼丽看着眼前自己被抓住的手指,偏头问他:“你刚咕哝的是什么?”   “金锁银锁,嘎啦啦啦一锁,摸着算数,就是侬做…”明楼重复了一遍:“小时候玩的无聊游戏。很多个小朋友很多根手指顶在掌下,抓到谁谁就输了。”   “那现在抓住我了,要怎么样呢?这算抓住了对吧?”   明楼是一时的条件反射,抓住后自己也是有些懵的。他有些眷恋地松开了手,又重新遮在她额前的位置:“我想说的是,明长官没有什么厉害,我能遮住的也只有这一方大小。”   曼丽随着他手的动作小心地踮脚往后退了一点点,保证自己睫毛一扬就能看见他掌心的纹路,又伸手拽住了身边人的衣角。   “知道了。我慢慢地走,只要抬眼就能看见这块遮蔽,哪怕身上还是会被淋湿,只要他在,我就觉得很好了。”   “还有…有些我答应的事,决定的事,和做了的事…不由己…”   “哦,”曼丽顿了顿,而后突然呼出一口长气,转身也踮起脚来用手在明楼额前挡了一下,又立即撤开了,“我也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地挡不住你面前的风雨”,她皱着眉头,又添了句:“还身不由己地觉得现在肚子饿了!”   从花园中心走到廊下,短短十几步的路,曼丽几乎是全程踮着脚一点一点地挪,明楼是看顾着手,一分一分地挡。他们走得极慢,走过的,是没有彼此的十几年;盘算着的是今后或许能彼此相伴的十几年,是今后的今后,十几年后的又十几年。   明台靠在屋子外的廊柱上,就这么看着两个人一步一步走过来。他觉得这两个人就像在演绎一出画本。起初是曼丽在梨花树下的落花人独立,而后是两人在雨中走来的微雨燕□□。不管这首词作者当初的创作本意是什么,经过了这两日,他觉得自己对生死,对大哥,对曼丽,对自己的信仰又更认识了一层。尽管他还说不清楚心里那种微妙的牵动,至少,他觉得此时此刻这样的关系挺好,还很美。就算今后会发生什么,他也会记住现在的明月同在,彩云同归。   “大哥,早。”他遥遥地打着招呼,又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   明楼收回手,顺势指了指明台的两手空空:“你买到什么了?”   “买到了该买到的呀”明台的大拇指往身后一指:“绿杨馄饨和枣泥糕,阿诚哥在里头摆桌子呢。就差得月楼的蟹黄烧麦了,我晚上去买回来,大哥记得回来吃。”   明楼的目光一直望进明台的眼底,像从前每一次审视他是否说谎时的动作表情一样。从前,他总是能一眼望穿的弟弟,今天,又多加了一层遮罩。他希望这会是一层金钟罩铁布衫,能佑护住今天的明台。   明楼伸手拍在明台肩上,掸了下外套上粘着的雨水:“不用了。我今天中午就在得月楼,你要是想吃,我让阿诚去买生的,晚上我们带回来自己蒸就好。”   “好呀,那我和于曼丽等你们回来吃饭。”   中午11点,明楼的车驶近了虎丘半堂野芳浜口,离这座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的老店越来越近了。路不算宽,没有戒严,边上还有其他行人,车开得慢。从车里看过去,得月楼前刚停下了一辆小车,铃木菊一正从车里出来。   “脸有些长,头有些油”   阿诚稳稳把着方向盘,排挡挂在了一档,温吞吞地往前磨着。听着明楼的话,往后视镜里看了眼:“你怎么就和人家的头油杠上了。”   “还不是你整日说我发蜡涂多了,真像汉奸头。这碰上一个同僚,自然亲切感油然而生!”   明楼加重着“油然”二字,阿诚噗嗤笑了出来。   “那你一会儿席间记得问问他用的哪种牌子的,我去给你买。”   “好。如果一会儿还吃的下的话。你记得去买蟹黄烧麦。”   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两个人心里都有数,这一路而来,他们都没再就将要发生的事情再多说一句。接下来,将是三兄弟一起的第一次合作。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做。赌的,是兄弟间的心意相通;凭的,是鬼子不会懂的生死度外。    ☆、第 12 章   德制98K毛瑟□□,五发子弹夹。旋转枪机,上膛后射速快,V型缺口照门,倒V型准星,射程在100—2000米的范围。   得月楼的对街是一排商住两用的店铺,没有什么大的店家,都是卖些小吃小用小玩儿的东西,楼上就是店家自己住着。明台现在藏身的一家是个木匠,卖自己做的柜子,桌子,还有,拨浪鼓。昨天明台和于曼丽来得月楼踩点的时候还和她说自己小时候趴在柜台前听各种拨浪鼓的声音,姐姐说家里有了,我说我不买,我就听。于曼丽笑他一定是故意的,最后大姐一定是给他又买了。明台拼命摇头,说他没让姐姐买,后来,是大哥买的。但是,他那时候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觉得每个拨浪鼓击打出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不是那简单的“咚咚”声,是有故事的。他说自己是不是从小就有做特务的潜质。   “那你为什么让明楼买?”   “因为…大哥手里拿着小鼓的样子特别好看…他的严肃劲儿就全没了,特别好玩。特别…像大哥。”   明台是从外墙爬上的二楼窗户里,他紧贴着墙壁站着,手中枪已上膛。他们昨天已经打听好了,这家的女主人今天会带着孩子出去,家中只有男人看店。男人索性就把长凳和木头搬到了店门口来刨,既可以看店,又可以做活。明台推开窗户,甚至可以看到一卷卷白色的木花从木刨的中间翻卷起来,再连着掉在地上。   有点像他和阿诚哥比赛削的梨子皮呢。对了,不能分梨,他记住了。   手上这杆枪是能确保在300m距离上击中目标头部,在600m距离上击中胸部的。从明台现在的位置算过去,不是正对着得月楼的大门,有一些偏斜,但也就300米左右吧,不会超过500。他希望南田洋子能够在街上站足够长的时间,希望他大哥不要离那个女人太近,希望或者那个铃木离得近点倒也是可以受个伤什么的。希望那时候的街上行人不要太多,希望这个任务不要给他大哥带来什么麻烦,他还等着吃晚上的蟹黄烧麦呢。   南田洋子的车和明楼的应该是同时到的,大概为了最后压明长官一头,车在最后一段还别了阿诚一下。阿诚看清了车里的人也不同她争,让她的司机开到他前面去。   赶着送死,有什么好争呢。阿诚从后视镜里和明楼相视一笑。   明楼没有等阿诚,自己打开了车门,在原地立定了一下才迎上前去寒暄。阿诚开着车跟在南田的车后去停。   得月楼的门口,铃木菊一,南田洋子,明楼三足鼎立。   明台端起了枪,瞄准。大哥就站在南田身边,他没有把握。   “南田课长不是该在南京么,怎么来了苏州?”明楼一脸疑惑地看着南田,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自己在这里看见南田该有的吃惊。他指指南田再指指铃木:“难道….奥,是明某不该知道的事情,点到即止,我不问了。”   明楼说着就往侧边横挪了一步像是要避嫌,那儿有同来赴宴的几个人站着,看着他们三人打招呼并不敢往前凑。只是铃木菊一没有给他离开的机会,手一伸就似握似拉地拽住了明楼的手掌:“明长官,以后要通力合作,我们有什么会瞒着你呢?”   明楼暗暗打量着眼前的铃木菊一。这个人的脸是长了点,但他的鼻梁很挺,杵在长脸的中央很醒目。同时醒目的还有被鼻子左右匀称分开后的眼睛。他不算大眼浓眉,眉毛有些吊,这就显得眼睛有些三角。是眼皮的关系,他是内双眼皮。上眼皮紧包着他的眼球,一说话感觉眼球就要从眼皮子里顶出来了。明楼突然想笑,他用咽了下口水的嘴部动作来抵制了脸皮的抽动。   常人都以为看人先看眼,其实不然。明楼去维也纳的时候接触过一些弗洛伊德老头子的心理学,看人第一眼,你注意到的一定是鼻子。而从铃木菊一这只鼻长孔小,梁狭带钩的鼻子里,明楼得出的结论是此人心思缜密,做法周延,应该是个幕僚型的人才,但性格有些倔强,工于计谋。鹰钩鼻的人又有些心狠手辣逞强好胜,总之,不好对付啊。   难道,真要从发蜡头油下手?明楼有些郁闷。   郁闷的明楼手还被铃木菊一握着,他索性就把另一只手也包了上去。这姿势一下就显出了他是多么诚恳和发自内心地期待着这今后的合作。   “76号一定竭尽全力配合特高课,整肃上海,清剿抗日分子。”不走心的话他说的多了,嘴到擒来。   两个人都不会去提以往见面的经历,特别是国际饭店里那次。铃木松开了明楼的手,挺亲热的从三角斜线的站立变成了并肩。这样一站,南田成了唯一一个面对得月楼背对大街站的,明楼和铃木则是并排立在店门台阶上,面向大街。   明台在街对面摒心静气,侧头微微贴在枪托上,眯着眼睛,食指勾在了扳机上。一个好的阻击手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对场中形势的判断力,对对手的洞悉和对周遭的观察。此刻的明台大脑是高速运转的,他对于此刻场中的三个人至少了解一个,而这一个的整个身体语言总让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最佳的时机。现在人还太多。   “南田课…”明楼说了一半,突然醒悟到今天的南田不是课长了,于是有点僵住,眼睛故意看向了铃木,一脸尴尬。南田君?南田小姐?总不能是南田姑娘?“这个…特意来见铃木课长交接的心意实在是可敬,值得我们新政府效仿学习。哪像重庆那些人,人走茶凉啊。”   南田的脸色不怎么好看,铃木却是相当满意这样的明楼。尽管他很清楚明楼绝不止是这样的明楼,但是知道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表什么态那就是个聪明的。铃木忠于自己的国家是不错,但是他和他叔父一样,都不喜欢真刀实枪的战争,崇尚兵不血刃的智谋。他和南田在政见上是两个派系,也可以预见今后他和藤田芳政将有一场内部的消耗。明楼不介意推波助澜,这本也是一种手段。   “那我们先进去,坐下谈吧。”铃木也没称呼南田,这话是向着明楼说的。边上等着的那些人中就有人附和了一下,谁都已经站了腿酸了,进去坐下是最好了。   明楼看见了从对街准备过马路的阿诚,点了头说好。   这时突然锣鼓喧天,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队舞龙的人吹吹打打的过来。龙身不长,但宽。龙头,龙中,龙尾各站了一个举竹竿的人撑着。这龙做的实在不精神,龙身不够裹紧,邋邋遢遢地有布料垂下晃荡在风里。一吹,差点就要遮到路人脸上。但这三个舞龙的人臂力好,腰肢力量看着也不错。一个破布邋遢看着垂垂老矣的龙身硬是让他们舞得风生水起,龙身上垂下的布就像面大旗帜似的飞扬。   明楼一脸有些不忍看的神情:“这个…许是苏州当地人要办什么喜事,只是这做的实在是……”   日本人本就不喜欢龙,视为邪恶的魔物。铃木也没什么兴趣继续看下去,可他看见明楼的神情还是忍不住拍了拍明楼的肩膀,安慰中夹杂着得意的说了句:“一个落拓之物,已是潦倒不堪……”   明楼顺势回身,手搭在铃木背上,一起往店内走了两步,略躬着腰说:“所以,建立东亚和平新秩序是我们的当务之急和共同目标……”   街上有爆竹的声音噼啪作响,明楼于行走中回身叫了句:“阿诚,还不去肃清街道,戒严!戒严!”   舞龙队从得月楼前经过,将南田隔在了台阶之下。   阿诚飞快地奔过来,应着明楼的喊声。无奈炮竹声音太响,根本听不清。他情急之下人一矮,从龙身下钻过,顺手把南田往街中心推了一把。   南田要举步向前,飞舞的巨龙挡住了她的视线,布料遮住了她的眼。她只能看见一团黄色,明亮于她身上的土黄军服。   明台在轰响的爆竹声中射出了他的子弹,悄无声息直没南田左太阳穴。   “先生”阿诚跨上台阶朝已经走到大堂中央的明楼和铃木奔去。   明楼指着他斥责道:“戒严街道,这么吵,一会儿让我们怎么说话?”   “是,我这就去。”   阿诚反身再往外跑,此时的街上是另一种喧哗。没有舞龙队,没有爆竹声,只有人们的惊呼声。   死人了,死的还是日本军官。   阿诚站在得月楼门口,中午11点多的太阳刺眼,他有些看不清。借着举手遮挡阳光的机会往对街二楼的方向看了眼,什么也没有。   “先生,南田课长她……”   对街木匠落在地上的刨木花卷盖在南田洋子的脸上。   众人都回身再往门口奔,明楼在走。   他不紧不慢,脚步沉稳。   大姐可说过,今年是龙年。落拓一点又怎么了,潜龙勿用,总有一天会飞龙在天!   明台射完那一枪后停了下,看清阿诚哥从那乱布头的龙身下钻出来后,才像豹子一样矫捷地离开了现场,舌尖在唇上卷着舔了一圈。这个任务完成的真是漂亮,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枪端的稳,射的准,时机把握地也恰恰好。起先他以为见到大哥和阿诚哥会紧张,现在才发现,当三兄弟一起动起来的时候竟是他心里最踏实的时候,比他以往任何一次任务都更自信。他觉得几乎他所有的事前希望都达成了,当然,最好的是他独自完成了任务,在得月楼里的于曼丽可以不用沾手了。   女孩子,干干净净的,大哥大姐都会更喜欢。   明台和于曼丽各自靠着一根廊柱相对坐着,于曼丽望着天,明台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到的拨浪鼓。两个人都没说话,他们不知道因为南田的死,那两兄弟还能不能兑现白天的话回来吃晚饭。   明台嘟哝过两句饿了,于曼丽不理他。他就继续去晃手里的鼓,每晃一下就数一下,心念着等明楼回来非要塞到他手里让他摇给自己看。   “回来了,明楼回来了。”于曼丽眼光瞄到正过月亮门的两人,开心地跳了起来。   明台也看见了,他一颗心悄悄落了地,一把拉住于曼丽胡搅蛮缠起来:“你看我和阿诚哥都叫大哥,就你叫名字,多奇怪啊,听着生分。”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样,我又不姓明。”曼丽愣了下,是生分么?可那晚明楼说的时候,她分明是觉得挺甜的。   “可你叫大姐是叫大姐啊!”   “大姐是大姐”   “大哥不是大哥么?”明台挑着眉毛不依不挠。   “好啦,大老远就听见你咋呼。还吃不吃烧麦了,我可买回来了啊小少爷。”阿诚拎着个钢盅盒子晃悠了两下。   阿诚这一句小少爷冒的突兀,走在他身边的明楼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心照不宣地默默扬了个弧度。跟着也来了句:“我让她这么叫的,小少爷。”   于曼丽的脸刷地就红了。   明台气不过地扁着嘴站起来,举着手用那拨浪鼓一个个指过去,眼光在每个人脸上顿一顿,瞪上一眼。最后一把抢过阿诚手里的饭盒子:“走走走,跟小少爷蒸烧麦去了。灶头上的火不知道熄了没有,你们再不回来,我快饿晕了。”   明楼看着明台和阿诚闹在一起的背影,两个人又推着一会儿谁来生火。老宅的厨房没有煤气,是那种大锅子大灶头。三兄弟都学过怎么生火拉风箱,每个人都有过黑头黑脸的经历,可也没人敢保证下一次就一定能生好。他也有些跃跃欲试了,想要投入这种闹腾里,这样的人间烟火气中去喝口烫的嚼口热的。   真是个单纯的欲望啊。   他跟上了两步,又停下看看身后还低着头愣着的于曼丽,转回去大掌一伸拉过她的手往掌心里一攒,握紧了。   曼丽这才把整个头都抬了起来,一下就撞进了明楼似笑非笑却明显是有些得意有些满意还有些不怀好意的眼神里。她更囧了,平时伶牙俐齿的嘴似乎打起了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是,好像总该说些什么才是对的。   于是,她说:“回来了?”   明楼这下是真的乐了。刚还在心里晃晃悠悠不知道该怎么生的炉火这下就像是煤气被点燃了,噗的一下,蓝莹莹的火苗颤颤地跳了出来,尖尖那儿抖花花的,透明、诱人。   “恩,回来了。”他紧了紧掌心,乐着的人就想要提条件了:“有小米粥么?想喝,配烧麦好。会不会做葱油饼,还有,你那个糖油粑粑,都想吃。”   于曼丽的小手被他有力的五指包裹着,覆盖了那些她想看的生命纹路,还可以摩挲到白天看到的茧子。她想这人这点的是什么呀,小米粥配烧麦,那是早餐,怎么能当晚饭来吃呢?可是,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她的心也安定了,在他有那么多意思的眼瞳里柔柔笑开,比呼吸还美好。   “你要,就有。”   她念过秦观的鹊桥仙。他们,本就是混不搭界的两个人,破屋子里,明公馆里一相逢,杀日本人的和杀强盗的,长官和特务,倒也是胜却这乱世多少画本。所以,管它早饭晚饭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 13 章   4月13号,周六。南田洋子被枪杀一周,明楼他们从苏州回来第四天。   汪曼春请明楼在霞飞路DDS咖啡厅的一层吃西餐。   五分熟的牛排是汪曼春的,明楼要了七分的。可以沾血但不能太多,太多了,他看着会头疼胃痛。现在的汪曼春是不拘的,只是今天,她切了两下后有些失去了耐心,刀叉一扔跌在盘子里,滋啦一下的声音让明楼皱了皱眉。   “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全熟的,怕生的吃坏了肠胃拉肚子。”   明楼边说,边伸手拿过她的盘子,一刀一刀帮她把没切完的牛排切好,再放回她面前。   汪曼春有些愣怔地看着明楼修长的手指握着叉子稳定住牛排,右手拿刀一下下划拉着牛排的筋骨。他右手的手表在动作下反射着透窗而来的阳光,折在自己的眼里,让她眉眼一跳一眨,恍惚有许多尘屑在眼前飞舞。半生的牛排比熟的牛排切起来更容易,耷拉着血丝的肉也更嫩一些,带着血的味道。   问汪曼春真喜欢这样的味道么,其实不然。尤其现在,明楼在切的时候她想到了生吞活剥,生拉硬扯,生死肉骨这样的词就更难受了,甚至有些反胃。   生死,她注视着眼前切完了牛排放回了盘子后,两手叠在桌上仿佛等待一声表扬又像是马上要郑重其事说出一个结果的明楼。像那年,他说他要走了。   呵,前尘往事啊!她和这个男人,是不是再用不到生死不渝,生死相依,生死与共这样的词了。她害怕,怕这么些年来支撑着自己的盔甲最终不过就是一件棺冢里经年之后一碰就成碎屑的葬服。   经年,究竟是指多少年呢?十年,总是的吧。悠悠生死别经年,他们是要谈到生死了。师哥手里的究竟是那天重逢时他为自己撑起的伞,还是一根随时会刺向她的锋利的伞骨呢?   “师哥以前也常替我切牛排的,全熟的,很难切。你还抱怨是餐厅的刀太钝。”   “有些东西我从来没变过,你不知道么?”   是么?汪曼春专注地看着他,这些年她也学了些拷问审判的技术,从人的表情眼神里去判别说话的真假。然而她还是看不透他,她也不想问到底是什么东西没有变。留着点幻想吧,就当是他对她,没变过。   但是之前又是什么呢?十年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姐不同意…曼春,对不起。所以,没有变的是对不起么,十年之后再说一次。   明楼温柔地笑扯开嘴角。他的笑,一直是汪曼春的□□。   她知道。她也跟着他笑,学他抿着嘴,扯开一个一字。她戒不了。   “南田死的样子,惨么?”   自从南田的死讯传回上海,汪曼春就一直没有睡好。一个自己仰赖着,休戚相关的觉得执掌生死挺厉害的人悄无声息地就死在以为被征服了的土地上,汪曼春不是难过,是觉得空洞。一种,她看不见的死亡,让人抓狂。或许只有用更多人的死才能来填上,说是以毒攻毒也不为过。   “中太阳穴,一枪毙命,没有痛苦吧。”   明楼平静地叙述着,叉了块自己盘子里的牛排放入嘴里慢慢地咀嚼。没有痛苦,太便宜她了。抓进76号被拷打致死的,那些被轰炸成残躯的,被刺刀扎死的……哪个不是痛苦的?就他们这些活着的,又有谁是快乐的?   快乐都快要成了罪恶了,他不敢碰。他的咀嚼肌用力,面上浮现出一丝遗憾。遗憾南田的死,还是遗憾她死的痛快?亦或,遗憾自己的无法快乐?   不能说。   汪曼春看着自己盘子里的肉,连骨带筋渗着血。太阳穴一枪,她的叔父也是这么死的,在香港有个日本人也是这么死的。杀手千百,死状同一。将来的她,不知道怎么死。   她也叉起一块牛排送到嘴里,血的滋味。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问的,可她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反正,我也是只有一个人了。没有亲人,没有赏识的人,只有仇人。怎么死都无所谓,死了,也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我爱的那个人,他肯不肯为我收尸?”   明楼掏出口袋里的格子手帕,横过桌子给她擦嘴角:“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   汪曼春低下头,一块块牛排往嘴里送:“你知道么,你每次不想直面回答问题的时候,就是这样咬文嚼字的。十年了,确实没变。”   她抓住他给她擦嘴的手帕,烦躁地自己在嘴边抹了两把,团在手里。   “师哥,我问你,铃木菊一和你,我该听谁?”   “你该离开上海,趁这次变动的机会,离开76号,离开上海。我送你去法国。”   “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法国干什么?你又要抛开我,只让我一个人。这就是你的没有变?你确实没有变。”   明楼看着瞬间爆发提高了声音的汪曼春,听着她这句‘又要抛开’,心还是抖了一下。从前是他对不起她,他认。现在,可能从某种汪曼春的理解角度来说,他还是对不起她的。说故事的人开篇总是从前如何,细说从头,从没有人从现在开始说。因为现在是进行时,千变万化,没有人能评判。   “我没有变,变的是你。如果是以前的你,绝不会问我该听谁的问题,你从不会把我去和其他人放在一起选择。”   “我现在能信你?”   “你不信我。”   汪曼春是疑问句,明楼是肯定句。然而说完后,汪曼春无力地发现自己的理智在狠狠捶打她的感情,而她的感情竟然容不得明楼一句肯定的否认。女人是感情动物,她认栽。   “铃木仿佛对你们明家很感兴趣,他旁敲侧击下问的不是你,是整个明家。”   “明家不是早被你们冠以红色资本家了么?怎么,日本人需要明家资助么?”   “师哥!”汪曼春嗔了他一眼,既然认了,她的小女人位置又摆正了。她恨明镜是一回事,动明家又是另一回事了。明楼护他的家人,爱他那个家。再说了,如果有一天她能嫁入明家,这明家的一切还不是她的么,她也不想被日本人动了。   “师哥,铃木菊一这次回来,我总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是他变了,是他从没把真实一面露出来,你们76号枉为特工总部,你真正摸清楚查过这个人么?”明楼放下叉子,靠在椅背上。角落里的角子老虎机有人打出了3个7,一阵欢呼声。明楼转头看了眼,指指那个方向:“喜欢打老虎机的人未必是赌徒,可能只是图个乐子。当然也未必不是,只是因为没钱赌大的。同样,喜欢把舞女带回房间的人,未必真好色。”   汪曼春脸色变了变:“你的意思是……”   “铃木这个人城府极深,绝不是他表面露给你看的这些。”明楼顿了顿,“他给你的任务,我不问,但是你要三思。好了,我下午还有事,你去哪,我送你。”   汪曼春摇了摇头:“我约了人在附近。”   明楼也不问,站了起来,最后说了句:“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日所弃,后或用之。铃木如果用76号的说话人位置来做饵诱你,你大可记住这话。”   汪曼春看着明楼离开,起身往老虎机那儿连投了好几把,全输。   明楼穿过街道,走到一直停在明氏珠宝行门口的阿诚的车子。   “去哪儿,办公室?”   “不急,先坐一会儿吧。”   “我坐到现在了,你也坐到现在了,这路口红灯几分钟跳一次我都能数了。”阿诚有点抱怨,摸不清大哥的意图。   “那就更不妨碍再坐一会儿。你可以考虑下这红灯间隔合不合理,然后给市政交通一点建议。”   阿诚转头瞪他,明楼却只是望着DDS门口不为所动,一眨不眨。约莫十分钟后,于曼丽推门进去了。   阿诚不再问了,车内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压抑地沉默,像突然阴暗下来的天色,满座顽云挤不出一条缝给需要被垂怜的阳光。   过了清明的雨,依旧能湿人心。   “回家吧,明台的港大退学通知书该到了。”   可怜的小少爷被明镜骂了一顿,明楼揍了一顿。人是不用再去上学留下来了,脱了半层皮。晚上吃完饭,明镜气还没消,早早上楼回房了。明台撅着个屁股趴在沙发上给照相馆那儿的于曼丽打电话诉苦,一边也想知道今天重庆那儿有没有新的电台指示。明楼和阿诚在书房里,明台问的小声,于曼丽说任务是给她的。明台还想再问,于曼丽抢先问他明楼在么?明台对着听筒做了个鬼脸,扬着嗓子鬼叫:“暴君大哥,电话。”   明楼出来接,于曼丽那头只是问他最近有没有空去他家珠宝行帮忙把修的耳坠子取回来,她有些事,抽不出空。明楼应下了。   明台一直赖在边上不肯走,桂姨来送水果。   明楼对着听筒清晰地说着今天一天有多忙,文件开会看到眼花,就没离开过办公室。回来请小少爷吃竹笋烤肉也是逼不得已,要不是自己今天没吃午饭,下手还会更重。   明台剜了他一眼,爬起来一跳一跳上楼不听了。桂姨泡了一杯热茶送到明楼手边,回到厨房问阿香大少爷和于小姐是不是在谈朋友,说个电话脸上都是温煦的笑意,还有着从没见过的耐心。   “你是不是爱上了谁?”郭骑云问挂了电话的于曼丽。“我们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有真感情投入的好。”   “为什么?明台…都订婚了。”   “组长那是革命需要,那程小姐什么身份你也是知道的。”   “那你呢,你和那个……”   “我那是排遣。”郭骑云语重心长地道:“得到过就会不舍得放下。爱情这东西不都说是让人生死相许的么,可我们,死都不知道是哪一瞬,拿什么来求生?还生生死死,呵,我们要不起的。所以还不如不要去轻易尝试,那是潘多拉的宝盒,多米诺的骨牌。”   “照你这么说,特务都不结婚么”   “结,不要找个普通人结。最好找个铁石心肠的,知道你死了还能照样抽烟喝酒活下去的那种。”   于曼丽沉默了。他确实不是普通人,也该是个铁石心肠的吧。一个不会对她说实话的人,可自己又对他说了实话么?   汪曼春握着他的手帕说这个位置上他刚离开,还有点了没喝的咖啡杯里冒着的热气。   重庆给出的新的指示是命她尽一切可能接近铃木菊一,搞清他从日本带回的任务。   汪曼春竟然查到了她的过去,一个明镜不会容下的明家媳妇的过去。而她的过去王天风早该给她洗白,一切档案都是最高级的机密,汪曼春怎么查到的?   潘多拉的宝盒总是会吸引人去打开,而只有经历完了才会看到最后剩下的希望。多米诺的骨牌不倒下最后一块怎么看见这一路的壮观?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情爱,不去要了,怎么知道会不悔?   明楼回到房间后拿出那只装聘礼的盒子放在灯下,把剩下的五件首饰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看。看得沉,看得深。   他的手很稳,握枪拔刀的手。月光打在他的侧脸,线条坚硬、冷酷。像岩石,巍然不动。这样的人,做了的决定就没有人能撼动和改变。   这样的人,让人崇拜,让人沉沦。   这样的人,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第 14 章   4月15日,日机三批次轰炸了重庆白市驿机场,炸死10人,炸伤多人。重要的是还炸毁了一架飞机。   4月16日,日机47架次轰炸了江西进贤县,炸死炸伤均过百人。   4月18日,日机7架次轰炸了岳麓山湖南大学。   4月20日,日军在上海青浦东抗日游击区屠杀村民700人,20多个村子化为焦土。   明楼看着这些消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整个头都要炸开来了。他撑着额头把整张脸都埋在掌心里,每一场轰炸都像在他心里炸了一个窟窿,可他身上的疼痛细胞好像除了脑袋再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感应到了。于是他比以往更翻倍剂量的吃止痛片,吃完了,再去扯着笑脸对着政府对着汉奸对着日本人歌功颂德,宣扬全面拿下迎接胜利指日可待。   只有现在,他对着给他泡咖啡拿药的阿诚,两个人都近乎贪婪地要从彼此的眼睛里得到肯定,坚定那份抗战必胜的决心。   “大姐要去河北张家口”阿诚一边忧心忡忡地把阿司匹林递给大哥,看他一仰头把药当糖来吃,一边更加担忧地说着大姐将要去的地方。   “河北?去那儿干嘛?日军在河北各个县村残杀村民,虽说那有冀中分区在,也进行了大规模的反扫荡,但是也保不了……”   “明家有矿区在那儿,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大姐的脾气,她要过去,谁拦的了?!”   明楼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按着脑仁。他真是在外头谁都不怕,回了家谁都怕。说是在明家说了算,其实……:“派人片刻不离身地跟着大姐,随时报告她的情况。记着,明家谁都能往里填,谁都能去死,唯独大姐不能。这话那疯子问我我也一样照说。”   “知道了。”阿诚郑重地点头。明家不能没有明镜,有大姐在,就有家在。   “还有,把桂姨留下不能让她跟着,让阿香跟去吧,她机灵。家里的饭,对付着吃就行了。”   阿诚难得笑了出来:“你小心狼咬你一口,还嫌人家饭做的不好吃,小时候你少吃她做的饭了么?”   “谁知道她出去一圈披着身狼皮回来,饭也做得那么难吃了!”   阿诚看着他嘟哝那一句的脸色,像是好了一些,斟酌了下还是把后话说出了口:“后天30号,海军俱乐部的庆功宴你这大汉奸可是逃不了的。这一是日本人撑自己脸皮子的高喊胜利口号,二是南京政府正式成立一个月。”   明楼瞥了他一眼,站起身颇有些慷慨激昂地说:“去,去还不行么。他们强迫得了我的言行举止,总还不到迫我剖心析肝的地步。阿拉就当提前庆祝51国际劳动节,国际无产阶级的共同节日!”   他说的得意,扬了眉毛,抬了手臂,是一个为了争取自己的权利而抗争,得到了胜利后欢欣的青年。阿诚坐在那儿很配合地专注地看着他,心里隐隐地痛,嘴里顶了句:“你可是资产阶级。”   只有他知道和明白明楼承受着什么,在一群恶棍魔鬼中周旋,伪装着自己,又必须时时保持着自己。算计着周遭的一切,连自己也一起算了进去。   明楼手指着他,狠狠用力地指了好几下,像只被突然戳破了的气球,又蔫了下去。手插在裤袋里看向窗外,背对着阿诚道:“于曼丽那儿是不是还没有动静,她还没找到方法么?”   “是大家都在比耐心吧。于曼丽的背景是特高课给的汪曼春,铃木应该也在等。谁先动就失了主动。”   “饵本就是我先抛出去的,时间不等人。主动和被动可以因势利导,总要有人把步子接着往前跨。”明楼顿了顿,手在裤袋里收拢:“再推她一把,后天,我会请她当女伴。”   “你可想好了,你这可是同时推了三个人。于曼丽那小身板,跟只没抵抗力的兔子似的,不会被汪曼春和铃木联手吃掉吧。你别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嘁!”明大长官嘴角弧度一勾冷哼了声:“她要是这么弱,疯子会让她和明台搭档么,他也不怕我弄死他!而且,我知道她不弱,那小獠牙露出来的时候,有的你好果子吃!”   明楼说的时候脸上漫出的欣赏和完全在夸自家人仿佛是个他发掘的宝藏般的自豪让阿诚心里头都有些嫉妒于曼丽了。还是很多年前自己受训回来大哥才这么赞赏过自己,这样的神情在明台身上都是没得到过的待遇呢。   阿诚轻轻退了出去,明楼伸手关了屋子里的落地灯,把自己完全融入到周遭的黑暗中。   这黑夜,无穷无尽。今夜没有月亮,很多天都没有了。那道破透黑色的光亮啊,明楼抬头寻找着。倒有些希望现在能破空劈下一道闪电,让他浸润一下那种凛冽的肃杀。   不要背叛我,千万不要背叛我,小丫头。   他心底无意识地翻滚呐喊着这句话。   我,自然不是指党国,更不是组织。只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请求。   于曼丽在明楼的怀里,手在他的掌心中,腰肢在他的掌握中,舞步在他的带领下。她的身影在他的瞳仁里,那她的名字呢?   于曼丽三个字是不是在明楼的心上?   从接到明楼的邀请开始,曼丽知道自己再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这个晚宴是自己接近铃木菊一最好的机会。不需要自己和明台去费尽心机,明楼把楼梯架到了自己 ☆、第 15 章   明镜要去张家口来回的路上行程,加上办事,可不是一天两天,少说也得要个十来天。等她把上海这边的事安排妥当,再买车票,真正启程那天是5月5号,明楼亲自开车送去的火车站。明台非也要跟着去送,车里还有阿香。本来那天是周日,于曼丽也来了家里,这车子满满当当的,她就不凑这热闹,说是留在明公馆里给他们准备晚饭。阿诚说大哥要过开车的手瘾,那他也不去送了,祝大姐顺顺利利,早点回来。明台走的时候嚷嚷着要于曼丽做湖南菜等他们回来吃。   月台上,明楼叮嘱着姐姐要一路小心。也坦承自己在她身边安置了人护她周全,求姐姐体谅做弟弟这点子心思不容易。   明镜抬手给他整理着身上的衣服,没反驳,算是笑纳了。   “我看着今儿曼丽手臂上的缠臂眼熟,你送的?这都送了差不多了,什么时候把人娶回来啊。”   于曼丽今天穿的是件水红色的短袖旗袍,金钏儿只带了一只手。头发挽了个松松的髻,明楼是不懂这些个髻叫什么名字,总之看上去挺好看的。没有头发的遮挡,她的脖子被旗袍的小立领包裹着,诱惑人去把那领子扯开,把内里看个究竟。明楼替她戴上取回来的耳坠子的时候,手指就没闲着的从她的耳垂刮到了她的下颚,触手柔滑,让人心尖尖上都会一颤。她全身就耳坠子和手臂上的金钏儿,再无一样多余饰物。既没有夺去旗袍的秀色,又衬了她的肤白凝脂,是一个很好的搭配。   明楼脑子里闪回了下,向着明镜笑道:“哪就差不多了,明家的聘礼不会才三样首饰那么寒碜。”   “这是定了她了?只要你说一声定了,还要什么姐姐全中国全世界给你搜罗去。”明镜拍在他的手臂上,满脸都是欣慰的笑意:“能看着你们几个都成家就是姐姐这辈子最好的礼物了。”   “姐,我们说好的是猴年、马月。你这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么!”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明镜被他气笑了,一拳重重地就砸了下去,疼的明楼一声哎呦。   明台提着水果回来,老远就看见大姐打大哥,可把他兴奋的。三两步跑到跟前:“姐,大哥怎么惹你了,我帮你揍他。”   “你小子,凑什么热闹,边儿去。”   明楼脸一板,明台就缩了下脖子,一声大姐叫得委委屈屈又不敢大声。明镜抄手站在边上看着这两兄弟闹。明楼比明台高大,他做一个压脑袋的动作那就是真的在压脑袋,可以压的明台把脑袋垂到地上。但是架不住明台会撒娇,他大哥手一抬起来,他就自动把脑袋一歪枕到了明楼肩膀上。人歪着,脚还一个交叉点地,整个把明楼当柱子靠。明楼夸张地往后退,一步步移到明镜身边,明台就借势直接扑到了明镜怀里,搂着姐姐的肩膀说:“姐,早点回来。”   明镜拍着他背点头,一边和明楼两个人眼神交汇。明台的婚事已经落定,如果明楼也能就此定下,阿诚那孩子又是向来不要人多操心的,那她真的是人生圆满,对得起所有人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只有两兄弟,明台这时候就完全像个大人了。一本正经地和明楼讨价还价是去和于曼丽一起上什么拉丁文补习班呢,还是就赖在家里不上学了,学做生意。明楼表示都可以,前提是定下一样了就要脚踏实地,好好学或者好好干。   “可是于曼丽家是一定要她出国念书的。”明台转过头,试探地看着明楼开车的神情:“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和曼丽一起回法国。她念书,你做回你的教授,说不定,你还能当她的教授呢!”   “没有。”明楼回答的干脆利落,想都不用想。   “为什么,这不和情理!大姐一直希望你做个纯粹的学者,这也是父亲想的。”明台在座椅上挪动着屁股,力求明楼能够看到他脸上郑重和严肃的表情。他这不是一个随意的提议,他是有认真想过的。大哥的身份,只有远离了这里,他们兄弟才不会打起来。   “你怎么不和锦云一起出去,大姐也一直希望你能多读书,少莽撞。”   明台最近常做噩梦自己用枪顶着大哥的头,一身冷汗的惊醒,然后抱着他们的合影相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的一点都不安稳。就是白天见到大哥的时候,他也是矛盾犹豫,感觉进退两难的。他既害怕大哥凶他打他,可又很想腻在大哥的身边,听他教训他。那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养成的崇拜和…孺慕。他羡慕阿诚哥可以和大哥不离左右,他不说,他有大姐。他觉得很公平,又很不公平。人家说近情情怯,他也是。他靠近明楼就害怕,但又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去靠近这个无所不能,优秀到老天都妒忌的大哥。   “大哥,你会原谅我么?”   如果,我们有一天必须站在敌对的两面。我们必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局面,你会原谅我么,大哥?   明楼没有回答他,专注地开着车。   车进明家院子,明台站在台阶上就闻到了特有的湖南菜的辣味和香味。他停下脚步,一路上都绷紧着的肩背悄悄地放松下来。他听到明楼关了车门走过来的脚步声。   “大哥,我想,我是不是选错了。人事和天道,我都选错了。”   然后,明台听到他大哥用无比沉稳的,就像它是一碗被放在木板上的水,下面是一个会滚动的皮球,他依然能稳稳当当波澜不惊地运用的声音。   “只要你平平安安地活着,大哥什么都能原谅你。”   明台眼眶润湿,脸上又绽出没心没肺的笑。他大踏步地踏进客厅,拼力扬着声音喊:“阿诚哥,曼丽!”他感到那碗水慢慢氤氲进了他的心里,流向四肢百骸,化为无尽动力。他不需要看透水是什么,只需要知道,那是他大哥!到哪儿都是!   热热闹闹的饭后,阿诚泡了杯大红袍送到明楼的书房里。明楼闭着眼睛假寐,紫砂的茶盖子上有个极小的气孔,茶香隐隐地从那儿飘出来,看不见的烟火气在室内缭绕,闻着这香气就能把吃撑了的肚子消食了似的。   明楼闭着眼睛笑:“论泡茶泡咖啡的功力,咱们家阿诚认第二,没人敢攀第一。”   “别,我正琢磨着这是不是要去再好好钻研下。”阿诚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嘴驽了驽外头:“再下去我连端茶送水的资格都没了。”   明楼睁开眼,嘴边的笑意是毫不收敛,端起茶杯抿了口,还咂吧了下嘴:“这湘菜是做的真不错。总算,没有阿香的第一顿还是香气四溢的。”   阿诚快被他气死了,瞪着他道:“人家俩可是在厨房唠嗑了一下午,估摸着这小时候的底都快揭完了,平时居家作息时间也该差不多了。狼和兔子,和乐融融。”   “她进来过这里么?”   “还没,循序渐进,这儿连桂姨都没进来过。她虽然有你挡着,应该也不会这么快。”   “阿诚,你这口气可是要注意!她还是我们的战友,和明台一样。”   “你就不怕她真被铃木给转变了。你这么信她?”   “……为什么……不信呢?”   为什么不信呢?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   于曼丽端着水果进来,蹲在他面前用银叉叉了块芒果递过去,明楼看着她就这么想着。他也不伸手接,低了头直接一张嘴,含上了她手里的叉子。唇舌一嚅,黄色的芒果肉进了嘴里,牙齿却咬着叉子没放。   于曼丽拉了下,无奈地笑斥:“这要是汪处长喂的,你也这样?”   “啊”   明楼状似无辜地叫了声,牙齿迅速一松,又靠回了沙发上。   “芒果可是时令水果,这才5月初,从南方运来,价格不菲吧。”   “也就你们长官们吃的起,我们是跟着沾光的。”   “那你可多沾一点,全给你沾。还要沾什么,你说,我做。”   “汪处长说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沾到明家的光的。”   于曼丽转动着手里的叉子,也给自己叉了块芒果。芒果块切的很小,她也不往嘴里送,只是转动着,看着各个切面。银质的叉子在灯光下一闪,光正好射进明楼眼里。他没有眨眼,还是保持着舒适从容的坐姿,于曼丽心里就泛起了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最狼狈最凶的时候你都见过。我是带着血仇的不干净的人。”   明楼终于皱了下眉头,有了不舒服的感觉。   “你为什么叫她汪处长,你又不是她部下?”   “我还叫你明长官呢”   “那是因为你是我的人”   “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人了”   “我给你带上耳坠子的时候你就是我的人了”   屋子里的窗帘被拉上了,门也关着。这是个相对密闭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像是两个人的房间。地板上照不出影子,于曼丽把脚尖往前移了移,她能够约莫估出如果有影子的话的角度。这个地方,是脚尖相抵的位置。   她放下手里的叉子,缴械投降一般。双手搓着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她该快乐开心的,可是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她有些懊恼却又原谅不忿着这样的懊恼。   “是你的人却未必是明家的人。而你为了明家是可以舍弃一切的”   “你说的对。所以你现在是来问明家究竟有什么是值得我放弃一切的么?”   “明楼!”她不满地叫。   “我在。”他温柔地应。   海军俱乐部那天的铃木菊一不是国际饭店里粗鲁不讲理的铃木菊一。他举止得体,彬彬有礼。他自然是知道汪曼春说的那些于曼丽的过去,但他一句话都没提。他说话的音调是一般外国人说中文都会有的那种相当滑稽好笑的抑扬顿挫,可他说的时候偏偏让你不由自主随着他的音调去专注地听。你听不到不尊重,反而会能感到那好像是在拜托你帮他一个多么关键伟大的忙。他要的也就是打听下明家的历史,明家的生意。他再三重复着明楼对他们有多么重要,他们怎么可能伤害明楼,他乐见其成她和明楼能成为一双璧人。   当时的于曼丽心里就在想,要成为王天风说的没有心不会被感情左右的人真是难啊!   然后她问,那汪曼春怎么办?铃木说,他就是避免她成为第二个伤心欲绝的汪曼春。   “你就不问问那天铃木有没有把我怎么样?”   “呵”明楼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我对你的所有权那么明显,铃木如果还会对你怎么样,那他真是不想要我替他们日本人卖命了。再说,我不是见过你凶的样子么。我坚信你这小爪子绝不是吃素的。”   她蜷起手指在他掌心里乱挠,挠着挠着,自己笑了出来。   在一句不该笑的,没有什么笑点的话里笑了出来。许是为了那个“所有权”,又许是为了那个“卖命”。谁的所有权,卖的谁的命?   她一抬眼,看到明楼也在笑。或许他一直都在笑,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着她彷徨看着她出丑。   “你知道么,你这种淡定从容,泰山崩于前也好像是因为你推了一掌的样子很讨厌。”她倾身凑上去,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吐着幽兰气息地重复道:“真的,很讨厌!”   于曼丽在明楼要抓住她的时候站了起来,他没用力,她的手臂便从他的掌心中顺溜着滑出来,带出一连串摩擦的心火。   “明台说送我回家”   明楼对着她的背影道:“大姐常说明家水土好,养花养牡丹,养草是兰草。我觉得你已经有了明家兰草香了。”   “我在国际饭店叫汪处长大嫂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她,让人错觉就是一朵绽开的牡丹。”   “确实是错觉。可怜一片秦淮月,曾照降幡出石头。”   明楼不为所动,微微侧头,看着小丫头曲线玲珑的背影。   于曼丽呼出一口气,也不回头,轻声道:“你知道落鹰峡么?”   明楼不语。   她接着道:“我曾经有个仇人在河北那儿,我在那儿守了很久。这个峡谷地势险要隐秘,只有当地上了年岁的老人知道,却也不一定见过。落鹰峡如其名,是会让老鹰也折翅的地方。”   河北,张家口。落鹰峡。    ☆、第 16 章   河北,张家口。落鹰峡。   于曼丽离开后,明楼和明诚翻遍了家里的藏书,一点落鹰峡的资料都没有找到。他们俩是确实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按于曼丽的说法,连当地上了年岁的老人也可能只听说过而没有见过,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但是他们都知道于曼丽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地方,阿诚说要不然再去问问于曼丽,明楼知道再问也不会问出什么。曼丽知道的也不会比他们多,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说。因为,那是大姐这次去的地方啊。   “她一定是在铃木那儿看到了这个词,或者是铃木和她说了这个词。可能,落鹰峡就是铃木想要从明家身上知道的事情。”   “在河北,在张家口。如果是一直存在的,是和明家的矿有关么?那,和大姐这次去应该没有直接关联吧?”   应该没有吧,明楼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阿诚。阿诚第一次在大哥眼里看到了不确定。这个向来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大哥,身上的软肋其实很多。他在乎的爱的人都是他的软肋,可这不也正是支撑着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不肯倒下的力量么。   如果没有了在乎的,谁又会去在乎?   “你明天一定要和派去的人联系上,搞清楚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姐这里每天必须通话,再叮嘱一遍阿香,多晚都必须打电话来报平安,电话往哪儿打都行。”明楼揉着脑门想着所有的可能性:“不会出事,如果和日本人有关,在他们也没搞清那个峡谷之前绝不会就贸然对大姐动手。底牌,不会这么早出。”   “铃木菊一不会,那藤田芳政呢?他们两个现在可是并没有什么和谐可谈,铃木上来就对藤田这个顾问采取不顾不问的策略。”   阿诚看到明楼的瞳孔在一点点紧缩,他搁在沙发扶手上的五指蜷起,像鹰的爪子一样往皮质的沙发里抠陷。面上的线条越发的冷硬,他说:“你去和明台就这件事交个底,让他去张家口!”   76号最近在抓捕□□这件事情上停滞不前,以前这牢房里总有人犯在审,就算没有抓到什么人,汪处长随便提溜一个什么流浪汉冲宵禁的也能抽上个几十鞭子或是给上十几梭子。惨叫声是让76号这幢看上去死气阴沉的建筑感觉活着的伴奏,汪曼春手里的鞭子是吃人血喂养的。自从除夕的时候被明长官撞破她打子弹玩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场景出现。谁也不是生来就喜欢呆在血气熏天的地方的,于是有人私下说明长官像童话里拯救公主的王子,压制住了汪处这个恶毒的皇后。那谁是公主呢?是那个汪处吩咐着留意监视的经常出入明家的女孩么?   76号不长进,明楼这个特务委员会的副主任就得担当负责。铃木菊一这个特高课的课长就得过问。但铃木这个人和翘了辫子的南田洋子还真不同,他不喜欢开会,不会在一个会议室里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嚎叫,看底下两排坐着的人越垂越低的后脑勺。即使知道心里被他们腹诽着,也觉得明面上是光鲜着的。   他不会,那没意思。也或者是因为他曾经就是坐在那下面的一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但他也会来76号,不来不显得重视,达不到鞭笞的力度。他让人在汪处经常打靶子的地方放了张圆桌子,两把椅子。   桌上有茶水有纸笔,有□□还有刀。   桌边坐两人,学中国人套了一身长衫的铃木菊一和穿着笔挺中山装的明楼。其他人都不准列席,该抓谁抓谁去,非礼勿视亦勿听。   “你说他们俩在谈什么呢?其乐融融,不像训斥争辩,倒像是在促膝长谈。如果不是桌上有枪有刀,老子真想笑。”   “笑什么?”   梁仲春和汪曼春难得的并肩立在远处,算是偷窥。   “笑…呵呵呵,笑自己。”梁仲春本是想说笑铃木穿的这不伦不类的长衫和说的那口怪里怪气的汉语,可他说了第一个字后就惊觉铃木的汉语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奇怪了,他的口音越来越正。如果你不是知道他是一个日本人,可能你会觉得他是中国哪个偏僻小山村的,带着当地的口音,只是不是上海人而已。而他今天那身长衫,说认真点配置上他瘦削的身材,若说是东施效颦,他一定是效的最好的那一个。   一个日本人,快成中国人了。这绝不是中国人强大同化了日本人的结果,这是由外而内的包裹和侵蚀。梁仲春觉得从脚底心升起一股寒意,他该为自己的汉奸身份可能不会受到报应而庆幸,还是该为一个洋葱从中心开始腐烂,再也不会辣酸他的眼睛呛了他的口鼻,再也让他流不出一点一滴的泪而喜悦?   他转眼看向身边的汪曼春:“那俩日本人,汪处你选哪边站?”   汪曼春知道他指的是藤田和铃木,一个年轻阴沉,一个老道狠辣,两个人无声地推拳换掌,伤的是他们这些人的筋骨。“选”这个字太抬举了他们,不被弃已经是好的了。   “不知道。”   这回答倒也算意料之中,梁仲春没什么意外,又问了句:“那前面这两个呢?汪处不难选吧。”   汪曼春斜睨了梁仲春一眼,脑子里一瞬间天人交战万马奔腾一般,她迅速定下心神,鲜红的唇里缓慢地,高傲地道:“如果我师哥和特高课不是一条心,那你我岂不就成了风箱中的老鼠了。”   明楼很随意地拿起桌上的枪朝远处枪靶子的红心比了比,又拿起那把刀将刀刃迎着阳光照了照,给自己和铃木的小茶盏里都斟满了茶,拿起来小小抿了口。   “明长官枪法怎么样?”   “不怎么样,明某是搞经济的。相比之下,可能刀法更好点。”   “怎么讲?”   “文人写字裁纸,裁多了熟能生巧!”明楼一本正经地笑答,一手把桌上那叠纸折了很窄的一条边,拿了那把比裁纸刀的刀身宽了很多长了不少的刀抬臂往横里一挥。他的手还压着纸没动,刀锋从他指腹下擦过,一眨眼的功夫,刀已离纸,两个手指一捻,那叠窄边在他手里像被展开的纸做的小扇子,整齐地划开。纸边整齐,不毛。动作堪称潇洒利落。   铃木眼神一亮,带着点惊叹:“好刀法,见血封喉。”   “过奖,哪是封喉,也就裁裁纸罢了。论起来还是枪管用,子弹比刀快,又不费力。这个靶场里溅的可都是枪血,你现在细细一闻,还在这空气里呢。”   “枪溅血的感觉和刀见血的感觉完全不同。枪管有余温可没有血味,刀就不同,擦血的过程比溅血更美好。”   看着铃木那近乎享受和憧憬的表情,明楼的手指在刀锋上轻轻掠过,“不知道铃木课长有没有听过一句中国的老话,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了眼睛。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太喜欢的好,点到即止是我最认可的四个字。”   铃木狭长的眼睛徒然撑满了内彻的眼皮,眼里有精光闪现,微微点头:“受教了。说到鹰,明长官知道落鹰峡么?”   明楼注视着铃木菊一的眼睛,近乎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三个字,心里一张风帆像是终于迎到了那股可以让它张起的风,撑满了他无处着地了两天的心。还是等到了,落鹰峡,你们要找,我也要找。   他的眉峰慢慢聚起,成了一个川字。铃木的眼球也随着这波动而聚焦,不自觉地侧了侧头,感觉就要抓住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的紧张。   “没听说过。”   明楼极淡地,一缕烟似的回答在靶场的上空合着萦绕的血气一起飘走。铃木的脑子一空,愣了愣。明楼又加了一句:“那是哪儿?名胜古迹?”   流动的空气在这一瞬间静止凝固,只有风吹着桌上那叠纸张哗啦啦地响,像刀锋在风中呼啸。连远处的梁汪二人都感觉到了,不自觉地都往前跨出了一步。   极慢地,铃木弯起嘴角的笑在明楼的眼里放大,没有发怒,干涸地笑了两声,也不回答明楼的提问,转了话题道:“于小姐的紫砂壶里菊花种的如何了?”   “呵”,明楼失笑,摆了摆手:“这不都忙着抓□□么,我办公室文件都堆得老高没批阅,哪有时间再往她家送紫砂壶。”   “那就不耽误明长官了,请”   两人同时站了起来,明楼看着铃木颈间被撑开的盘扣,指了指,手伸了过去替他扣:“穿长衫和穿军装一样,那是一粒扣子都不能随便解开的。尤其颈脖子这一颗,只在做坏事的时候才能解开。”   铃木笔直地站着,看着明楼的手伸到他脖子,他有一瞬间想往后退,硬撑着站住了。明楼的手指很凉,扣扣子的时候在他喉结掠过,他就下意识地滚动了下喉头。   “这扣子不好扣,太紧。衣服下摆太窄,坐起来也不方便。还是不怎么适合我。”   明楼扣完扣子收回手,退后一步看了看,微微哂笑:“那是,中国人太讲究,膝盖弯子尤其不好,只跪天地君亲师。”   梁仲春看着他们亲近的样子,纳闷地挑了一边的眉毛,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别扭。梁仲春觉得虽然这看上去身高相仿的两人,论身材气势,明长官是一定能压制住铃木的。   所以,他选:明楼。   明台去了张家口,阿诚每天进来冲明楼摇摇头,便是一切平安。   明楼让人送了个礼物盒子到于曼丽的住处,内附纸条一张:铃木课长赠上好紫砂壶一柄。   于曼丽回家解开盒盖,拆开黄皮纸看了,往桌上一搁,去楼下花店买了一捧菊花,剪短了枝杆往茶壶里插好,拎了一壶烧热的开水,滋啦一声汩汩灌进茶壶里。   听着响声非常的满足。挺像那道蒋家天下陈家党的果夫先生研究出来的天下第一菜:浇锅巴,一声雷。    ☆、第 17 章   张家口属于组织上的晋察冀根据地范围内,但同时又是敌占区的中心地带。扫荡与反扫荡如火如荼,把人心里的焦虑和恐惧全都吊在那里抽筋扒皮、烟熏火燎。明台到达后敏锐地觉察到大姐来这里,大哥又让自己追来这里都不简单。他们彼此都不说,他也不问。他感到了日本人探头探脑地尾随,他运用他对着明镜惯常的贴身撒娇本事,片刻不离地护卫在侧。   没有人可以动他们的大姐,这是三兄弟最一致的决心,哪怕为此交出自己。这和当年明镜咬着牙关坚守在上海守着明家的家业,将三兄弟护在羽翼下或是送出国读书,自己承受着流言终身不嫁何其相像。   这就是上海的明家人,大家族出来的任性的少爷小姐。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风波起处又何止张家口。   有明台在明镜身边,明楼放下心。又是一周过去,明台电报说两日后即将回沪。然而上海这边已经等不了再两天了,所有的机会都是一纵即逝。明楼不得已,下了狠心,让阿诚发电于曼丽:5月21日下午两点,袭击伪政府要员明楼座驾,清除明楼。   事起梁仲春透给阿诚一条消息:藤田芳政手里有个□□的转变者。至于说出了什么没人知道,每一次审问藤田都是独自进行的,一个旁人都没。是怕消息泄露还是根本什么都没问出也没人知道。梁仲春说藤田就是握着这么一个人和76号,和铃木,和明楼叫板着。你们一个都抓不到吧,我不仅抓到了,还让人叛变了。   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苏医生的诊所外有日本宪兵队的人在盯梢是千真万确的,是阿诚亲眼所见。阿诚感冒还发烧,这是秘书处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事情。阿诚先生轻伤不下火线,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自己去苏医生的诊所打针配药,完了再赶回来上班简直都要成政府楷模了。这一天两天的,门口盯着的看见明长官的车子进出诊所,自然都躲着点,猫得更深一点。可越是这样,阿诚就越起疑。何况苏医生诊所里还有一批药物是需要立即送往根据地的,不能耽搁。   明楼和阿诚仔细研究琢磨,计划再计划,算计再算计,最后决定利用21号铃木请明楼一起视察吴淞口码头进出船只,严查走私的机会,在敌人眼皮子底下送药物出港。同时清除叛徒和藤田。明台不在,其他小组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这事儿就只能给于曼丽下任务。   明楼没法提前告诉于曼丽,他们只有两天的时间准备。一来家里有孤狼,二来于曼丽身后还有汪曼春或者铃木派着盯梢的人,她要首先甩掉这些人才能去完成任务。而此时此刻,任务的完成对明楼来说是首要的,那一切保持现状就是最佳的方案。不变应万变,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预估此刻曼丽知道他真实身份后可能会带起的一系列波动了。他给自己的和给她的都只能是一个词:信任。   “你和她,都必须活着,完好无损地回来见我。”   “我尽力,大哥。完好无损怕是有难度……”   明楼脸色一变,阿诚赶紧地双手告饶:“知道了,长官!”   21号12点30分,阿诚准时将明楼送到吴淞口码头,然后转头往苏医生的诊所开。车照例停在诊所门口,车头向外,他开了后备箱从里头提出一篮子水果一篮子鸡蛋的往里走,后备箱开得高高的也忘了关,好像手上拿不住了。院子外头往里张望的小日本心想来这么多回了,送点礼也是应该。中国人不都说礼尚往来么,要照日本人的礼节这礼早就该带了。   12点43分,阿诚从里头出来,也不知道是打了什么上火的针药了,那车直接就往门口俩日本人那儿撞,一个就生生让他撞翻在了地上。几个人照面也不是第一次了,总该已经培养了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了吧,小日本一下就给他给撞懵了。   这头跌跌撞撞地起来就要找阿诚问个清楚明白,可这阿诚像吃了枪子儿被撞的是他似的,从车子里出来抓了人就打,一边嘴里还骂咧着抓抗日分子抓到明家头上来了。不知道苏医生是明家的私人医生么?   13点04分,阿诚揪着这门口监视的两人扔到车上,直接就开到了日本宪兵司令部藤田芳政的办公室。   官高一级压死人,如果是明楼,大概是可以和藤田芳政对拍桌子的,然而阿诚不行。他在几个日本人的刺刀下只能梗着脖子和藤田怒视,说藤田要真有对付明家的证据就拿着去铃木面前说。自己和大哥为了新政府为了你们日本人和家里人都快闹翻了,现在倒好,再下去连生个病都没人愿意治了。反正现在人都在吴淞口,只问他敢不敢去,背后偷鸡摸狗简直给他们的天皇老子丢脸。   他也真是豁出去了,什么话最踩低军人他就捡什么说,把个老头子骂得吹胡子瞪眼。说他抵不过铃木一个后生崽子就拿他大哥他们明家在当中当枪使,抓了个不会说话的□□在手上就想给明家扣屎盆子么,门儿都没有。中国人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你别藏着个哑了嗓子的山鸡在洞里冒充凤凰。   藤田是真被他说得老脸下不去了,尤其是说他根本侮辱了不怕死的武士道精神,说他根本不是对天皇的效忠,根本就是不舍得自己这个位置才不和铃木一条心,对他藏着掖着。于是,13点33分,藤田提出了那个没人见过的转变者,带着阿诚,带着他两个亲随一起坐上了阿诚开来的车子,往吴淞口去。   14点04分,比原定时间晚了4分钟,于曼丽和郭骑云在同济路的哨卡上等来了明楼的座驾。   藤田怕阿诚耍花样,车是日本人开着,阿诚坐在副驾驶。他和另一个亲随将那个转变者夹在中间坐在后座上。阿诚很远就看见了哨卡,他坐着没动,由着日本人停车,交涉。   当司机和藤田芳政先后跨出车门,于曼丽和郭骑云同时枪响的瞬间,阿诚迅速打开车门蹲到了车身边上,同时用身子抵住后面的车门,看似是惊慌失措地不让它打开,也就不让另一个日本人和那个叛徒下车。   司机已经被一枪爆了头,藤田在往后退,同时叫嚷着快开车。后座的日本人往前座的驾驶座爬,阿诚抢在他前头重新上车,胳膊肘子往后一格,嘴里还嚷着我来开。日本人被一拳和叛徒撞在了一起,也不疑有他。拔出了枪还记得先把这个转变者打晕以防他逃脱才半挂在车门外向郭骑云开枪。   于曼丽是主攻藤田的,阿诚挂了倒车档将车往后倒去去接藤田。于曼丽逼地紧,藤田到底是军人出身,枪法也不弱,躲闪也有技巧。   郭骑云解决了车外悬着的那个日本人后,转头看了眼阿诚倒过来的车。阿诚单手掌着方向盘,颇为默契的也倒翻出身子向着郭骑云的方向乱开了几枪,郭骑云反手朝他一枪,正中他肩。   藤田瞧得一清二楚,向于曼丽的子弹打得更密。无奈他这枪里才几发子弹,出来又没挂个弹夹在身上,哪比得上于曼丽和郭骑云这有备而来的。   阿诚挨了一枪后车开得歪歪扭扭,两侧车门都开着,直接将那个被打晕的转变者甩出了车外。车子往前驶,再往后退,车轮从转变者的脖颈处碾压过……   二对一,藤田死得很快,于曼丽这一枪真是对他来说太便宜了。   于曼丽和郭骑云谁都没有再回头来追阿诚的车。他依然开得歪歪扭扭,肩上渗出的血已经染红了座套。这里离码头已经不远,枪声引来了巡警和码头上铃木的手下。阿诚的车在奔来的人群中逆行,阻碍了些追击。他从后视镜看到于曼丽一个趔趄,似乎中了一颗流弹在手臂。她捂住伤口,郭骑云拉着她消失在路尽头。阿诚的眉头皱的比自己受伤那刻还紧,不停咒骂着:完蛋了完蛋了。   明楼脸色煞白地把阿诚从车里扶出来。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有胆子大的问了句还是送医院包扎吧。明楼连看都没看他。   就在车子边上,明楼吩咐找来码头医务室的急救箱,当着众人的面脱下阿诚的衣服,亲手给他清洗伤口,索幸是子弹擦伤,弹头并没有留在里面。   明楼沉默地做着这一切,众人在外围围了个大圈,没人敢靠近。   “她…大概和我受了差不多的伤,我离得远没看清,是…左臂。”   阿诚硬着头皮,在明楼靠近给他缠绷带的时候低声说。   明楼绕过阿诚身体拿着绷带的手停了下,感觉自己半个身体一凉,冷汗从脊背后一下子冒了出来,猝不及防。   阿诚庆幸他没有惯性地往下扯纱布,不然非得疼死自己。   明楼看向他的眼神里有了丝忐忑惊慌,阿诚看见铃木带着一个日本兵走过来。他大声说了句:“不疼,不碍事!”   铃木在明楼身后说:“这车子,我让人清洗一下吧。”   明楼的眼神冷冽如刀,他不回铃木的话,只是在余光看到日本兵的手伸向车子的时候道:“明家人的血,不需要外人来清。”   “你看阿诚都受伤了,坐这样的车子回去也不合适。我派人护送你们回去,毕竟刚那场刺杀可能是向着明长官你来的。”   明楼冷静地将绷带打结,染血的衬衣袖子撕开了也就不套回去了,半边的外套替他披上。问他:“忍的住么,能开车么?”   “能”   明楼这才站了起来,立在铃木面前。铃木只觉得似有刀锋在他眼前一闪,就如那天在76号里的裁纸刀那样,这眼神,让他心底生凉。他听见的分明还是明楼一贯沉稳的声音,可又总感到让人不寒而栗。   仿佛风生于地,挟雷霆之势。   “明某一个忠心耿耿,为新政府和日本帝国卖命的官员,就算今日真被抗日分子暗杀了,那也是我的命数。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哭,也不怕有人看着笑。但是,至少我要知道我为之死的这个政府这个帝国还有一丝尊重我。”他微仰着头颅,说着头可断血可流,身不可辱。   阿诚抬头看了眼,又重新低下头。   “铃木课长究竟是要给我清洗车子,还是搜查车子?”   铃木尴尬地动了动嘴皮子,往后退了一步,他带来的日本兵也随之退到他身后。   明楼朗声道:“阿诚,开着车去后面等我。”   阿诚在车里安静地坐着,没有等很久,他就看到远处明楼身姿笔挺地朝车子走来。手上还有为他包扎伤口时弄到的血迹,未曾清洗。外头飘着毛毛雨,车前的雨刷上落了张黄叶子。身后或许有无数双敌人的眼睛注视着,然而即使有枪管对着,明楼的每一步都走得仍像是个在阳光下检阅的首长,不慌不忙,从容到一脚下去能踩死一只蚂蚁。   阿诚没有下车去迎,就像刚才车停后,后箱里的程锦云提着箱子悄悄离去时,他也是这样撑着伤了的手,头靠在车窗从反光镜里目送一样。   每一项任务里,每个人最重要的是守好自己的岗位,做好自己的事情。环环相扣,有倒下的人,就有站着的人。有冲锋的人,就有迎接的人。像他们都喜欢的定风波的下半阙: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于曼丽被郭骑云送回家的时候天全黑了。郭骑云没有进来,于曼丽进门后也没有开灯。   明楼就坐在黑暗里,等了很久了。他看着她用右手拿杯子,倒水。看着她的左手一直垂着,没有用过力。看着她把杯子里的水喝完,然后杯子往桌子上用力一砸,握着碎片欺近他,抵在他的咽喉处。   明楼还是没有动,于曼丽也只是抵着。两个人的心跳声在暗夜里交织重踏。   “至少,在伤我之前,你让我看看你受的伤好不好?”   明楼等不到回音,抵在咽喉的玻璃片稳稳的,没有任何波澜。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解开自己的领带滑下,手一松掉在地上或者被踩在了脚下,他也不管。西装是进门就已经脱掉了,此时他解开马甲的扣子,然后是内里衬衣的扣子。沿着不能随便解开的脖颈风纪扣开始,一粒粒往下。他吞咽了下口水,玻璃片就紧贴着他的喉头起伏。   他抬手脱掉左边的袖子,露出紧实的左臂和半边的肩胛骨。他拉了她抵着的手到自己的锁骨下方。   “从这里开始,一直划拉到手臂,行么?”   ……   “再不然,往下……”他把她的手拉到心脏的位置,感到她终于往外挣了挣,他反而抓地更紧。两指一捻,从她指尖把玻璃碎片拔出扔掉,摁着她的掌心贴在自己此刻狂跳的心上:“这里,直接捅进来,都可以。”   于曼丽蜷指成拳,毫不客气地一拳猛击。明楼咬着牙硬挺,身子在椅子上一晃又坐稳,幸亏有椅背挡着,那是真不留情的一拳。   于曼丽半矮下身子,几乎是扑进他怀里,在黑暗中瞅准了他的肩头一口咬下。牙齿深陷入皮肉里,血丝渗出。   明楼痛地全身哆嗦,强迫着不让自己做出任何身体本能地应敌推拒地反应,只是承受着她的怒气,缓慢抬手虚拢住她同样颤抖着的身体。   “毒蛇,长官!”她咬牙切齿中含混着血肉的话。   他反而慢慢地勾了唇角,侧头将脸轻轻贴在她的头发上,眼角有一滴晶莹滑下,融入她的发丝。   窗外终于爬出云层一轮圆月。   1940年,5月21日,农历四月十五。小满。物至于此小得盈满。   “我一直觉得你比明台更适合毒蝎一词。”    ☆、第 18 章   从接到命令到在同济路端起枪射出第一发子弹,于曼丽过得无比冷静,按部就班。接受命令,制定计划,掐好时间地点,等待目标人物出现。明台不在,她和郭骑云两人必须完成这任务。两天很短,她没有时间去犹豫,也没有时间去煎熬,那些都变得近乎奢侈。她碰不起。对军人来说,军令大如天。每一个出现在暗杀名单上的名字就只是名字,不管是两个字的还是三个字的,也不管这个名字后面的人皮对自己有没有意义,反正几秒钟后都不会再记得什么。   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她倒是想到过,如果任务成功了,明楼死了,那她就不用去完成铃木的交代了,就不用去刻意地接近明家了。对着明台和明镜,她大概就不会有歉疚感了。如果是她自己死了,那就更是一了百了了。   在她这两晚吞下安眠药让自己入睡的晚上,在成片成堆的乱梦中,总有个清明一些的声音是说,这个任务很好的。   她离开明楼的怀里,坐回椅子对面的床沿上,沉默地看着他肩上被她咬出的伤,很深的牙印,破了皮。血不像她受的枪伤那样大片大片的涌出,可也在往外渗,不处理不摁住,这样流在他的肌肤上也挺碍眼的。   “曼丽”,明楼没有去管自己的伤,往前倾了身子,蹲在她面前。两人这样的高度差不多是平视。她眼里平静甚而空洞。他眼里是急切和担忧。   “让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严重么?疼么?我带了药过来。”   “谢谢长官关心,军统上海站…有药。”   明楼被她这一句噎回来,心里头提心吊胆等了好几个小时的火气就有点蹭蹭蹭地要按捺不住了。反正打也打了,咬也咬了,这今天不让他亲眼看一下伤势到底如何,他今晚就不用睡了。   “得罪了。”嘴巴里文绉绉地冒了一句,手下可绝对不是配置这话的君子范儿。手臂一抬,去脱她身上的外套。蹲着不方便动作,他索性就站了起来。   于曼丽也不推拒,她在照相馆那包扎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此时身上是件无袖旗袍,小外套也没扣扣子,配合着他的动作,先抬了右手顺利脱下半边儿,再沿着左手滑下衣服,几乎不用她将伤手抬起。他伺候得很好。   纤细的手臂上白色的绷带缠着,他弯着腰低着头,就着窗口的月色,一手托着她手臂,一手两指轻轻在绷带表层抚过。小心翼翼地像是要擦去上面沾的什么尘粒,又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头一歪,正对上她也转过来的目光:“没有血色映出来,比阿诚的伤轻一些,千万别沾了水,记得换药。”   明楼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絮叨的叮嘱知道是多余的废话,总忍不住还是要说。于曼丽没有接口,他有些讪讪又有些不舍的放下她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重新坐回椅子上。   半挂着的衣服拖沓地不方便,他斜眼睨了下肩上的伤,手心按了两下,嘴里“嘶”地倒抽了口冷气,半是埋怨半是想打破这屋子里怪怪的气氛,他嘟囔着:“小獠牙!没轻没重的!”   这低沉的声音竟然还带了些撒娇的感觉,半低着头的于曼丽眉眼一抬,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咳”,话一出口,明楼自己都愣了下,耳根子一热。他一边给自己套上衬衣,一边就想去拉落地灯的拉绳。这衣冠不整地两个人坐在黑暗里,他的心跳就没正常过。   “长官,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于曼丽突然开口,声音冷淡,就真像是在复命。   明楼准备开灯的手一滞,缩了回来。看向对面这个有着无限美好的曲线,却几乎坐成了一个剪影的女人,只听她接着道:“我的任务是,清除明楼。”   明楼这一刻真的是彻底呆滞的感觉,他一贯高速运转分析的大脑放空了好一会儿,低头看了眼自己还未及扣上的衬衣钮子,心一横,两手往外一扯,直接都脱了下来。露着精壮的上半身,将自己的胸腹空门,人身上最软弱致命的地方都裸/露呈现在她面前。   “拿去。”他说的也干脆利落。   于曼丽起身很慢,明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等她迈过这不远的两步,分开腿跨坐在他身上,他的第一感觉是,真是轻啊。轻若鸿毛就是这样的感觉么,可他一颗心却又同时觉得像被什么兜头包裹给蒙了起来,是再也无法释放的沉甸甸。   两个人的脸靠得极近,全都摒心静气,竟然感觉不到对方的呼吸。   紧张,是这一秒的速写。   狂热,是下一秒的全部。   他们几乎是同时呼出的那口憋着的气,在对方的口中。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身贴紧自己,她迎向他,手臂缠绕上了他的脖子。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接吻,他抱过她,拉过她的手,送出了三件聘礼,宣示过他的占有权,却是第一次吻她,在她要杀他的夜晚。   唇舌的纠缠不像是在品味一口美酒,倒像是两只饥饿的动物在争抢对方口中的美食般撕扯。吮的用力而急切,迫不及待想把对方全部纳入。   “你…手上有伤,会弄疼你…”一个喘着气的克制。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一个用右手继续勾着脖子,却用伤着的那只左手往他身下探去。扑闪着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勾魂。   他不敢去拍她的伤手,怕一用力会牵扯开伤口。这椅子的凳面又只这么大,背后是靠背,他退无可退。脸上的表情是极致地忍,极致地无法忍,极致地尴尬,又极致地崩溃,斑斓到无法形容,看得于曼丽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   他忍无可忍地威胁回去,却是缥缈着成了一缕烟的气声:“你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我在…”她顿了顿,思索了下该用什么词。他刚才说“拿去”,于是她说:“我在拿你。”   “我要,要你!”   明楼凝视着曼丽的笑颜说出的这声“要你”,话一落,他能感觉到小姑娘跨坐在他腿上的□□紧了下。他不动声色,揽着她腰身的手就这么绕过去,捻惯了纸张摸惯了刀锋的指腹挑开了她腰侧的一颗盘扣。   “恩?”手下的身体不如方才热情。女人的腰最柔软,也最容易泄密。他挑开的是腰正中的一颗,敞露开来的地方不大,只容两根手指滑入。他的指腹就按在了她肌肤上,声音起了疑问的调调。如果她在这一刻退开,他是不会强迫的。   于曼丽确实是紧张了一下,嘴巴上逞能是一回事,真到荷枪实弹了又是另一回事。也就是一秒的时间,她就恼恨了起来。怎么着还不能紧张了么,她又不是还见天儿地干这件事的人,这么久没男人了,哪个女人是说湿就能润了。   对他这声状似不满和意外的“恩?”她几乎是不讲道理地怄气了。屏了气息,把个腰肢挺成了块铁板,头顶抵在了他被咬伤了的肩头,歪着脑袋仰视他,舌尖伸出一点点,舔着方才被他粗鲁对待过的唇,刚还润润的,这么一会儿,怎么又觉得有点干燥了。她来回舔了两三下,不进不退就是不给他答复。   明楼也不急,而且非常厚颜无耻地对她不给答复就认为了是默许。心里随着她舔唇的次数给她订了个数到三的时间,但也不说出来,是他自己默数了三下,极快的一二三。   看着她瞳色里的明暗变化,他继续由着自己的心思把盘扣一颗颗挑开来,直到整个手掌都能往里钻了,掌心就贴在她腰窝这一侧游弋,其他地方都不去,像按摩似的。   于曼丽被他这么弄得痒极了,一口气终于是没憋住,整个身子都软在了他怀里,转了脸,闷在他肩窝子里笑。   “明长官,你说话不算话欺负人,说了给我拿的,还不老实!”   “我?”明楼无辜:“我还说了我要你了,我为什么要老实。”   “歪理”于曼丽缓和了下来,还在他下身的手猛的一握。她打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要害还在她手上。一捏既放,重新抬起头一脸无畏地看向他:“可你说的也对。”   明楼被捏的闷哼了一声,贴在她腰上的手也不一个个解扣子了,像手刀一样从上至下一划拉,全开了。抱起人就往两步开外的床边走。   曼丽也没闲着,松开的手直接扯向他的腰间皮带,动作也是快地咋舌。反正是到了床边,两个人该卸的货都已经没了。曼丽却像想到了什么,一沾床就半跪了起来,低着头去找他腹部当年的伤口,不算太长的一条横爬的缝线后的“蜈蚣”在她手指下蜿蜒。   明楼立在床边上,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指拉到自己唇边轻轻吻着:“谢你当年救命之恩。”   “可….你今天却让我…杀、了、你。”曼丽在床上跪直了身子,这句话说的声音打颤,她曲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指往他牙关里塞:“你是觉得我不会痛的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当年可以杀人,可以被卖,所以现在也可以再杀人,再被卖,我不会痛的对不对?”   大概是直到这一刻,看到他当年的伤口,看到两个人彼此赤/ 裸/ 裸/ 地站在对方面前,将要开始一场旖旎缠绵。她才明白自己从开枪到去照相馆包扎到回到这里一直不怎么想说话,心里堵着的原因是什么。她不在乎接到的命令是杀谁,也不开心从车里出来的不是他。她最闷的是在骤然想通明楼身份的那一时,也明白了把自己过去的资料送到汪曼春和铃木手里的同样也是他。这丛自己努力想要扑过去寻求温暖的火,也是可以灼烧焚尽自己的火。   明楼听懂了,他别开头躲着她的手,人附身贴上去吻她的唇。他不知道她现在还痛不痛,至少,他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试个水,我觉得可能会被锁哈哈哈 ☆、第 20 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一切都是巧合,或者所有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就算把自己算计进去了也就进去吧。   同样于曼丽也是。识穿了明楼的毒蛇身份后,她做起铃木交代的事情反而是更无顾忌了。你把我推到那个境地,你自然知道我要干什么。她也基本猜到了明楼是想通过这样的计划得知日本人的意图,那明楼能让她拿到的资料就一定是她可以放心大胆送到铃木面前的资料。她的重头戏变得不是在明家的煎熬,而是在铃木那里斗智。那对她来说可是卸下了一大半的心理压力,不用去欺骗自己在乎喜欢的人,去斗斗那些可恶该死的人又何妨。   明家,成了两个人可以安心相处的地方。甚至因为有孤狼的存在,曼丽更是觉得可以大胆秀恩爱,只盼着她去告诉铃木她于曼丽是多么卖力在做事。只是明楼始终还是绷着一根神经的,不停地告诫于曼丽不要太放松和小看了孤狼的察言观色。   这时候曼丽就会很疑惑又带着点故意挑衅地问:“明长官,原来我们是在逢场作戏,你很怕会被孤狼识破么?”   明楼默默,阿诚如果凑巧在的时候就是一个大白眼丢给两个人。   “再说,一切不都得等大姐回来么,落鹰峡到底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啊。”   明镜就是在这样的万众期待中,又遇上中途的耽搁,比预定的两天后又晚了两天才到的家。   5月25日,周六的下午。   明台从阿诚去接他和大姐的车上跳下来,知道曼丽也在家等他们,一进屋子就大呼小叫。然后门只敲了一下也没等里头反应就推开了明楼的房门:“大哥,我们回来了。”   “出去!”   门里迎接他的是明楼的一声怒吼,他看到的是明楼和曼丽面对面的坐着,曼丽的衬衣半边解开,大哥正在查看她的手臂,像是受了伤,边上放着个小药箱。   明楼在门被推开的一刻,手快地抓起搁在边上的西装兜头将于曼丽一罩。   明台好像什么都看清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清。他整个人都被这声怒吼呆怔在当场,他看到于曼丽低着头,整个脑袋像鸵鸟一样往他大哥的怀里拱,头都不转过来看他一眼。   “还不出去?没听到么?”明楼看向依然手握着门把手,像傻了一样的明台,眼里快喷火了。可他又不能在这时候把曼丽从怀里推开了站起来去关门,一个头都快有两个大了。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明镜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紧跟着是阿诚跑过来的脚步声。阿诚真的是用跑的,跑到书房门口把明台往外一拖,看都不看里面,立刻就先把门关上了。   明台是被关门的声音震回了魂似的,他看着向他走来的大姐,尴尬地笑了笑:“没事,大哥在…有事…”   阿诚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像个门神一样地挡在书房门口,也不敢看大姐,就随便找了地上的某一点死命盯着。里头是一点动静声响都没有,他都要开始疑惑明台这句有事是什么事了。   明镜狐疑地看看明台再看看阿诚,伸手就要推开这俩去敲门:“不是说曼丽在么,人呢?明楼…”   只叫了一声,桂姨就从厨房里赶着出来了。看着这阵仗,她一边去接大小姐脱下的风衣,一边接口顺下去:“于小姐在里面。”   明镜的手在敲下去的一瞬间硬生生顿住了,一脸惊讶地看向桂姨。再想想方才明台和阿诚的举动,她下意识地就把脸贴到门上想听里头的声音。阿诚看着她这动作,也是忍笑忍地非常痛苦。大姐这样子,就跟小时候训了明台又不舍得打,让大哥唱白脸把明台拖进房间,她又不放心的听壁脚那样。   “那……走吧走吧,散了散了……”明镜现在心里是开了花儿一样的高兴,想着小姑娘估摸着是害羞了,这一群人围着外面哪还好意思出来。明楼也知道护着人姑娘了,这里头一点声响都没的,大家还是先散了当没事儿的好。   她推着明台离开:“小祖宗,你不是闹着没好好洗澡的么,还不去弄弄清爽了下来。”   明台哦了一声,往楼上走去。那一格格楼梯,他是从小闭着眼睛都能蹬蹬蹬地跑上跑下,上下一次楼梯整的跟要地震似的人,可今天,才上了两格他就差点踩空。他还记得20天前他和大哥一起送了大姐回来,屋子里有曼丽做的湖南菜的香辣味飘出来。他站在台阶上问大哥他是不是选错了,有些事和有些人。   明台立在楼梯上,头有点晕,脑子里更是乱糟糟一蓬。他弯下腰喘了两口气,看见楼梯下大姐在抓着阿诚问着什么。他伸手抹了下眼角,用力蹬了两脚楼梯板。大哥当时说什么来着,只要他还活着,什么都能原谅他。   真好。他脱口而出,叫得很响。对还是错似乎都不重要了。   房间里,曼丽闷头在明楼怀里还不肯抬起来,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等人似乎都散了,才闷闷地说了句:“怎么办啊?”   明楼就这么弯腰拥着她,下巴蹭着她的头顶心,前后轻轻地磨着:“什么怎么办,害羞了?总要出去的。”   “大姐会笑话我的。”她不干,才不想被一群人看着,尤其还有明台。索性伸出双手去环着明楼的腰,窗外有阳光晒进来,暖洋洋的。她靠着靠着就闭上了眼睛,舒服地直想睡上一觉。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明楼又说了遍:“大姐回来了。”   曼丽一个激灵,在他怀里僵住了,环在腰间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是啊,大姐回来了,先前还说一切都要等大姐回来,搞清楚落鹰峡和明家有没有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然后才能开始行动。现在大姐回来了,就意味着要开始了,铃木那边一定也会知道明镜回来了的事情。这几天偷来的平静日子到头了。   她仰起头,拿鼻尖在他喉结的地方蹭了两下,再侧了脑袋凑唇上去亲了下。水蒙蒙的眼睛迎向他低头注视她的目光,紧紧纠缠在一起。心里就有一块地方软陷的一塌糊涂,然后慢慢地扩大,整个身子都一起软了下来,又轻飘飘地要飞起来的样子。   真好吖,他也是担心的,他也是不舍得的。明长官也不是那么笃定,至少不像是当初把她推向铃木面前那样义无反顾了。她用一根手指戳着他心脏的位置,像钻木头那样转啊转的,心里反倒有甜味丝丝漫出来。   明楼心里难受着,任她动作着像是要把他的心掏出来一样。这次的任务和以往的每次都不同,这是他和铃木之间的较量,却也变相成了他和她之间的较量。从前的每一次算计也累也难,但支撑的都是怎么去赢,怎么去把对方打败,不计方法手段,赢了就是胜利。   这次呢?她夹在他和铃木中间,就像一块被翻来翻去的牌子。赢铃木就是要用她做刀去刺,铃木把她当成盾牌他也只有一刀刺下去,穿透她。同样,在事情没有明朗,计划没有明确的时候,铃木刺过来,她就是他的盾得给他挡着。有哪一块战场上的盾牌不是布满了刀口剑伤,千疮百孔的。   阿诚问过他舍得么,他不舍得,他真的舍不得了。   曼丽往前蹭了蹭,伸出手勾住他脖子,身上披着的西装滑了下来。她不管,把下巴搁在他肩上:“你在怕什么呢?我不会为你死的,你别想的太美了。”   明楼失笑,环住怀里这个柔软又坚强的女孩的腰身,突然好希望自己当年没有遇上她,又好庆幸自己现在能抱着她。   “你个小没良心的!”   他说得咬牙切齿。不要有心,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有心。拿掉我,我不会怨你的。做回那个黑寡妇,为我活着。   曼丽闭着眼睛,悄悄地,深呼吸着,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烟草味道。不怕吖,明楼,我不怕的。她在心里默默说着,我不怕的。你说过你也不是那么厉害的,你能遮住的只有手掌般大小的地方,我明白的。有什么能让我怕呢,只有你再把我扔掉一次吧。但也没关系的,你是长官啊,我还是不会怕的,你下命令,我执行。   明楼摸出一块穿着红线的和田双龙玉佩戴在她颈脖子上,替她把先前解开的衬衣袖子穿好。手臂上的伤没问题了,他把衬衣钮子一粒粒替她扣好,玉佩塞到衣服里面贴身佩着。   “什么呀,你怎么总是有这些东西随身带着,随时送女孩子的么?”   “好东西,不许拿下来。”   “好东西还不许人看,很值钱的么?比你那个不值钱的耳坠子值钱吧。”   “财迷。这些都是明家的聘礼,明家的东西都是祖上积下来的,哪样不值钱!”   “聘礼?”于曼丽一下没反应过来,张着嘴巴惊呆了。等转过弯儿来,更是一把抓出玉佩拈在手里低头仔细瞧着,又摸摸耳朵和头上,坠子和簪子今天都没戴着,都是聘礼?还有那臂钏儿,金灿灿的,看着倒真是值钱的东西。“你聘我么?怎么有这么多聘礼,有多少,还没给完啊。”   “很多,过一关给一件。”   “你西天取经啊,还九九八十一关呢!不过能收八十一样的话好像也不错,以后能开个首饰店了。”于曼丽有点不要命地开始遐想,全然不看明楼的脸色开始阴暗下来:“那要是后面的关过不了了,前面送出的不会收回吧。”   “你就不想着都能过了,偏要去琢磨过不了,难不成你就是讹聘礼来的?”   “这过不过的,在我么?不是在明长官你么,我连是什么关都不知道。”   “哦,也是,说的有理。”   明楼一把拉过她,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话,于曼丽两个粉拳全往他身上砸过去。明楼抓着她的手严肃道:“这双龙玉佩是保平安的,一定要贴身一直戴着。答应我。”   “恩”她乖巧地紧握了一下玉佩,把它塞进领子里,还拍了拍。“我知道了,放心吧。”   一句放心吧,明楼突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在这个书房里,他想起自己从小开始被父亲说着抄过无数遍,又背过无数遍的《金刚经》。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不应取法。今天,他念念不忘地让她带着一块玉佩去保平安,已是着相了。   心所安处,即身所安处。此身动荡,又何处能心安?    ☆、第 21 章   明镜这次的张家口之行确实是险,阿香在厨房里对着桂姨连比划带丰富的表情,把这20天形容的是如何惊险,日本人是如何地可恶又可怕。她说还好去的不是桂姨,不然真是跑都跑不动路。   阿诚斜靠在门框上听着阿香的描述,偶尔观察一下桂姨的反应。说到日本人怎么拽的二五八万地要欺负矿工还敢给大小姐脸色看的时候,阿香的小拳头捏地贼紧,摇咖啡豆的力气都大了好几分。阿诚看见桂姨的手背在身后,竟然也握起了拳头。   他突然开口:“桂姨,你也准备上山打日本人么。回头我借你件狗皮衣服乔装打扮下。”   “阿诚,别乱开玩笑。”桂姨紧张地道。   阿香更是做了个“嘘”的手势:“阿诚哥,你可轻点。大小姐在那儿还念叨呢,以后绝对绝对不许你和大少爷在家里穿那身衣服。”   阿诚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大哥的咖啡,你快着点。”   于曼丽先回去了。晚上,明家四姐弟都坐在明楼的书房里,明镜说着这次的张家口之行。明家矿多,张家口只是一处。那边虽然是敌占区,但是明家该打点的从来没少过,这些年也是一直算相安无事。然而最近,矿工频频被抓,又有日本人直接来矿区耀武扬威地说是视察。矿头觉得不妙,才通知了明镜。明镜赶到张家口后,对被抓捕的矿工家属挨个慰问。当然他们被抓的理由是千奇百怪,和明家矿表面上是没有任何牵连的。   待明台也赶到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明家的矿山竟然半夜闹鬼,鬼身鬼影传了个有鼻子有眼的十万八千里远。矿工们住的本就离矿不远,动静闹得这么大没有可能不知道。有几个胆儿大的就扛着铁楸啊,棍子啊,再不济家里攒把菜刀什么的结伴去瞅个究竟。毕竟他们是指着矿吃饭的,要是真是矿有事儿,明家一封矿不干了,这年头儿他们不得喝西北风去啊。伸脖子遇鬼是一刀痛快,缩脖子挨饿那刀可就是钝的难挨了。   到底有没有遇到鬼是不知道,后来明台瞒着明镜也去探过一回,是什么都没遇到的。但是那第一批去的人却是无人回转,生死不明。   真是生死不明么?明楼和阿诚都看向明台。   明台轻轻摇了摇头,他去过日军驻地,因为没有时间预先打探地形,他也不敢探地太里头。他不知道为何这次两个哥哥这么放心让他来办这事儿,来了,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大姐,绝不能给大姐惹麻烦,自然就不能随便杀日本兵。他偷了身日本兵的衣服套了个近乎,也是问出了点大概。是见鬼了,见了日本鬼子!   明镜没有注意三兄弟之间的小动作,她叹息着靠在沙发上,拉过坐在身边的明楼的手,按在掌心里拍了拍:“这次回来,我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看来张家口这矿是得关了。”   明家大部分的产业还是在明楼名下的,他是明家正统的继承人。   明楼回握住大姐:“大姐,明家的事我都听你的。但是现在,这矿是我们想关就关的了的么?贴补安置矿工那都是小事,只怕这事儿日本人还有别的想法。”   “后来呢?”阿诚插了句。   后来,后来就开始传得越来越离谱。任何地方都一样,只要和死亡和神鬼和失踪这事儿一沾边儿,总是会往更不像人更不像鬼更莫须有的方向去传,最后都是人自己把活路给堵死了的。   “后来听那边儿住的久的老人说是不是那什么峡谷里的妖气又出来吃人了,一百年了,时间到了。镇着的黄符也要换换人气了。”   明台的话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忍不住去算一百年前,1840年。1840年有什么事儿啊?历史学得无比好的明诚立刻就想到了,道光年间,第一次鸦片战争。   阿诚迟疑地问了句:“难道那里吃过人?英国人?”   明楼一巴掌就想削上去,什么时候了他还跟着说这些神秘兮兮的鬼话。哪知道明台就点了头。   “据说是有几个中国人和一队英国人一起在峡谷中失踪了,没见人退出来,也没在另一头看见过人。英国人是不知道,至少进去的中国人再没和家里人联络过。哦,对了,说进去的那阵子最初几天还能听到惨叫声,比上大刑更可怕的惨叫声,挖心掏肺那种。”   “你听到了?说的跟真的似的。”明楼冷哼了声,心疼地看看明镜。她的脸色惨淡不堪,眼底下透着淡淡的青色,想是这段日子都没有睡好。   明台这时候胆子又大起来了,他凑到明楼眼皮子底下微仰着脑袋问:“大哥,你说,这次是不是该轮到吃日本人了。百年轮回,谁在别人家的家门口横行久了都讨不着好,这事儿说不准靠谱着呢。”   明楼不理他,转头问明镜:“大姐,既然你跟我商量,那就同我交个底吧。落鹰峡究竟是什么地方,和明家有多大牵扯?百年之前,我们家的矿还没开那吧。”   明镜一愣,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落鹰峡的名字?”   “对对对,就是那地方,就那名字。”   明台在边上点头如捣蒜,可一听大姐的话,也是呆了一下。自己确实是并没有说落鹰峡的名字的。   明镜看着不吭声只是严肃盯着她的明楼,知道以他的身份当着明台的面有些话恐怕不方便说。事到这个份儿上,她没想到日本人会在这上面打主意。这次在张家口遇到的尾随,如果不是明台在,她真是有点慌了的。弟弟们都长大了,是有担当的男人了,不需要她张开母鸡般的翅膀去保护了。她替他们选择的路一条条都背驰了,可幸好,他们都还平平安安地在身边。现在轮到他们替她去开疆辟土,把她守在后方了。她有些心酸,又有种不怎么愿意承认的骄傲。   明镜的目光从三兄弟脸上一一掠过,每一个人都是一种嗷嗷待哺的神情看着她揭晓答案,让她这苦唧唧的心里猛一下都想笑出来了。   “落鹰峡到底在哪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那是一条捷径,是从山腹里开出来的峡谷。传说中可以北至承德,南往重庆,缩短一大半的路程。但是入口在哪儿,出口在哪儿,没人清楚。百年前确实有人穿越过,大半都应该是死了,但也不排除有人活着出去,不然这条道的秘密不会传开来。”   一句北至承德,南往重庆,已是让明楼和阿诚变色,连明台都明白了。这条道是有多么至关重要,按行军路程来说,节省一大半路那意味着从天而降的奇兵,意味着后勤补给的压力的缩小。这一路会经过战区,甚至能进入重庆腹地,难怪日本人觊觎。这样的道,国共两边都是不想放过的。   “那和明家有什么关系?难道那条道上活着出去的有明家人?”   “估摸着该是有的吧。如你所说的,百年之前明家的矿还没有开在那儿,之所以从祖父这辈起在那儿开矿也是为了把那条道儿给封了。也确实是封了,百年来是不是有人找过我不知道,但没有人再找到过是事实。”   “可还是留有讯息,还是能找到的。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总是有迹可循,才会有人往来。”明楼向着明镜摊开了手掌,意思明确,要那痕迹。   明镜摇头:“我手上留有的不全,只是三分之一。而且就算拼全了,那也只是找到入口的地图,峡谷里面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没有人知道。进去也是送死。”   于曼丽说过,落鹰峡,那是让老鹰也会折翅的地方。   明楼摊开的手掌没有收回的意思,他坚定的看着他的大姐:“现在日本人已经闻到了味,你就是说没有他们也不会信的。有了三分之一才能去找剩下的三分之二,有了开始才能有时间。大姐!”   “大哥,你不会想去把这个给汪伪,给日本人吧!”   明台突然扑进明镜的怀里,用他的身体挡开了明楼的手掌,就这么紧紧护着明镜,怒视着明楼。明诚过去用力拉开他低吼:“你长长脑子,大哥会害大姐,会害明家么?”   “我….我怎么知道……”   明台是混乱的,从下午见到曼丽在大哥怀里开始,他胸腔里就堵着一股气,他没地方发泄,梗着个脖子,只觉得自己要闷得哭出来了。看看大姐并不是那么排斥将东西交给大哥的样子,他胳膊一顶挣脱了阿诚的钳制,也不跑,只是低头把脑袋埋到了手掌心里,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小时候拉着阿诚玩捉迷藏,结果阿诚一溜烟跟在大哥身后走了,就他一个人被留在了窗帘后面那样委屈。   “你们都瞒着我,什么都瞒着我,我还是不是明家的小少爷了。”   明楼现在是没心思去管明台,他对明镜说:“大姐,这时间的钟表盘只有拨动了,我们才知道还剩多少,才知道怎么去争取。不然就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父亲说过,明家的子孙,只有朝前看的理儿,没有拿不起的人。”   明镜动容,又无比欣慰。   “据我所知,这三份也不远。一份在我这儿,我自当给你。一份在你明堂哥那儿,我想你一定有办法拿到。只是第三份有点困难,我也不能打包票是在那儿。”   “哪儿?”   “做生意的人,白道离不开黑道。每年明家都有上下打点,当年家变,除了大伯的照应外,那头往外放话给撑着也是一份情谊。道上的人讲的是义气,如果在那儿,当中必有一份诺。但是这个人的为人秉性,以你现在的身份,怕是难以得手。”   明楼心惊皱眉,脱口道:“青帮,杜月笙?!”   汪曼春从上回和明楼、于曼丽先后在DDS吃过牛排喝过咖啡后就喜欢上了这里,但她喜欢的不是牛排咖啡,而是角落里那两台角子老虎机。她可以在这面前一坐一小时,不停地投,不知道她迷恋的是赢钱后角币落下的爽快,还是图案在里头滚动前路未卜的时候哗啦啦的声音。她还喜欢拉那杆子,一下拉下去仿佛赢还是输的主动权都在她手上,然而事实呢?每次拉的时候她都是踌躇满志地笑,但只要手一松开,便是一脸掩都掩不去的怅然若失。   师哥给她的任务是在一个星期里抓满恒社30人,抓回来又不准她审,就扔在牢房里不能动。师哥不说原因,她也是真不敢动。自从除夕夜被他看到她拿犯人练枪子儿后她是再不敢了,尤其这些都还是他要的人。   可他要干什么呢?汪曼春现在只觉得威胁于曼丽是她走的最错的一步。将人送到了师哥面前,而自己和师哥之间却好像真的是一场气数已尽的梦,一本再也不能往后翻的书,是真的渐行渐远了。    ☆、第 22 章   杜月笙人在香港,他的既是亲戚又是管家的万墨林留守上海。一周之内恒社弟子接二连三被抓,这事儿搁上海滩是可以震上三震的事情。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杜门的人。   梁仲春形容明楼就是汪曼春的豹子胆,这事儿也就掉进爱情里没智商的女人敢做的这么彻头彻底的不计后果。   七十六号是什么地方,那是上海人送了一副对联:“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横批“鬼门关”的地方。万墨林也是急的跳脚,爷叔去香港后给了他一份恒社800弟子的通讯录,他贴身藏着,总不至于是这份名单漏了出去。   消息传到特高课,铃木都一时没反应过来76号这是要干嘛。日本人对于杜月笙这样的上海大亨还是想要利用的,他们人脉熟,手头又有钱,势力和影响无人能替代。即便杜月笙现在不买日本人的账还遁去了香港,但他的弟子产业,他的根还在这里。等皇军取得全面胜利,稳定上海的时候这些人都是还有利用价值的。   别说这些人了,连阿诚这次都质疑了明楼的举动。他们俩都是知道杜月笙目前和戴笠是一条船上的。他帮助军统在上海用这些恒社的弟子协助锄奸计划,从一定程度上说其实是听命于明楼的。杜月笙本人不耻为汉奸,以明楼汉奸的身份固然是讨不得好,但只要出动军统的人,迂回戴笠那边儿就可以打开突破口。以阿诚看起来也不会难到哪里去,什么办法都可以考虑,最不至于的就是这样两方硬碰硬,还是这有求于人的一方先开打。这是要打擂台么?   明楼对着铃木的质疑是这么说的:敲山震虎。   彼时他大刀金马地坐在铃木对面的木头椅子上。就是一把木头椅子,连个软垫子都没有。跟审讯犯人似的一把椅子。背后是木栅子似的三根木条子,往后一靠,没穿厚实衣服的话背上咯得慌。   明楼两手搁在自己的腿上,面容肃正地指出杜月笙他是完全没有把新政府和特高课放在眼里的人,华格臬路的杜公馆仗着是在租界里头,俨然成了一些抗日分子的庇护所。他自己躲到了香港不说,还指挥着这边留守的杜氏门人帮着将一些不肯和皇军合作的上海工商界人士及家属都一起逃去了香港。这对新政府稳定上海的经济乃至全国新的经济方针的制定实施是非常不利的。   他三根手指头搓了搓,压低了声音靠向书桌,向着铃木痛心疾首道:“您知道他们带出去多少黄鱼么?而且,据明某所知,他早就和四大家族搭上了线。这就是和重庆方面牵连了起来,有他的运筹和资金,国军又是可以喘息上很长一阵子。这战线和战时的拉长,对皇军可是极为不利的。”   铃木看着面前的明楼,在最不舒服的椅子上面对自己直截了当的质问,他没有丝毫的不舒服不自在。四肢放松,肩膀随意地下榻,像是软在沙发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没有迟疑,听不出隐瞒也没有刻意地指向。说他事先打过腹稿也可以,说他这是一个经济顾问曾经的大学教授必备的口若悬河也没什么不对。   眼前这个人样样都对,甚至连对大日本帝国的讨好听着都像是由心而发,字字句句为帝国考量,句句在理让人无从反驳。铃木又觉得什么都不对了。   他也靠进身后的椅背里,那可是一张皮椅子,椅背的弧线设计正好托住他消瘦的背脊。他手上把玩着一支钢笔,显然这个动作他常做,钢笔笔帽顶上一端被磨得油光蹭亮跟他的发型有一拼。他沉吟了下,也不急着再发问,似乎是在深思明楼说的话的可信度。   明楼也不急,他说完后便停顿着,目光甚至一刻未离开铃木,堪称为胶着在他身上。   铃木拿着笔的手逐渐撑到了额头上,用带着笔帽的那头在额头上顶啊顶的,顶得都看得见圆圆凹下去的印子了,他突然就笑了起来。从呵呵地两声,到无限制地放大,笑得不可抑止,头一偏,笑倒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明楼没有跟着去笑,但也没有表现出对铃木这状态的任何大惊小怪,只是在他笑得差不多的时候凑近了问:“想通了?”   “想通了。”铃木笑得前俯后仰。骤然一停,问他:“然后呢?”   “然后就放了呗,还能真养着他们不成,30个人呢,你养?”   “我不养,你把金条弄来了,我再养。”   “对半?”   “四六吧,我四你六,毕竟受怕的是你。”   两人同时大笑,就不知道这时候在香港的杜月笙有没有打喷嚏了,被这两个人觊觎上金条总不是什么好事。   明楼走后,屋子的隔间里出来的是汪曼春。她满脸不解地看向窗边站着的铃木。窗下,是明楼走出大门,走向阿诚停靠的汽车。   “金条是什么意思,杜月笙会用金条来赎那30个人?那我们不成绑架了么!”   “当然不会。”铃木拨开窗帘,看着明楼弯腰坐进汽车,没有抬头往这方向偷瞄上一眼,也不在乎身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觉得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他甚至起了个想法,什么时候听听明楼和他叔父对于经济问题的辩论,那定会是一场值得期待的精彩绝伦。就是很想看看在激越之下,明楼会不会泄了底子?总是看他这般沉静冷郁也是挺乏味的。   “那你们刚才……”   “汪处长还真是他说什么你信什么”铃木离开窗边坐到刚才明楼坐的那把椅子上感受了下,还仿照着方才明楼的坐姿。   汪曼春在一边不说话,铃木看了她一眼颇有些同情地说:“不过现在你该庆幸你不是他最重视的人,不然,你可就是要遭殃了。不知道青帮里头有没有76号那些玩具。”   汪曼春倒是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师哥的软肋,可以为他去死。有些事,只有是为他做的她才会有勇气。可这般孤勇已无人去收,终究也只是拳在深夜孤枕的掌心。   “只小...赤佬,依…想组撒?”   杜月笙在电话的这一端连打了十七八个喷嚏,万墨林把听筒拿远一些拼凑起这夹杂着喷嚏声的几个字,然后默默摇头。   “爷叔,关键就是伐晓得。要是晓得到底是啥路道,阿好办了。”   “依有啥要求?”   “么港。”   杜月笙在那边沉默了,明楼这人他是有所耳闻的。当初他还说明家老一辈要是知道自己后世出了这么个风光的人物,不知道是该在棺材里哭醒呢还是挠破棺材爬出来戳瞎眼睛。他杜月笙什么勾当都做,不管是北洋军阀还是国共两党,他都接触,唯独汉奸他是绝对不接受的。这是要被祖宗骂死的。   “爷叔,要不要动他的人?大家命抵命。只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敏感,兄弟们到底还不能明着来。”   说穿了杜门和明家的关系并不深。逢年过节明镜的上下打点在他们眼里就跟走亲访友送个果篮子一样,他们收的心安理得,不去动他们就是了。交情,那还是明家上一辈和黄金荣结下的,就算有交情,当年明家出事,黄金荣也没有出手也没有拦阻。最后也不过就是让道上兄弟不要对明镜一介女流之辈落井下石。如今是他明家人先不义,就不要怪他无情。   “不动至亲家人。”   “晓得了。”   于曼丽抱着一篮子水果上了门,一路“大姐、明台”的叫着,大老远就能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了。   明镜和明台迎了出去,明镜一看她手里的东西,赶紧着叫明台来接。明台就也和她一个样子的把一大篮子东西沉甸甸地抱在怀里,跟着两人往偏厅走。   “怎么不早点来,可以一起吃晚饭的吖。来就来了,还买什么东西,怎么不叫明楼去接你,这么重的东西一个小姑娘抱过来,吃力死了要,累不累啊,要喝什么茶呀……”   明镜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大体也是没有指望于曼丽会一个个来回她的。曼丽任由明镜拉着她的手,她攀着明镜的臂膀,轻声笑着往里走。就这么几步路,她还要凑在明镜耳朵边上说上两句悄悄话,把明镜欢喜得了不得。   于曼丽边说话,两眼边滴溜溜找着明楼在哪儿。等进了偏厅,就看到阿诚挡在沙发前的身子一让,那人从后头站了起来。于曼丽就蓦地感到心尖上一跳复又一沉,压妥当了,也就踏实了。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人迷路了,总会往亮着灯的,亮着那种暖色灯光的地方跑,跑近了,就安全了。她是个人生里一直迷路的人,她从前走过的大半个人生都是孤独的,她就一直在跑,在寻找在靠近。明楼之于她,就是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免她独上西楼,免她消得憔悴。   “大姐说你怎么不出来接啊?”她双手绞在身后,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明楼一脸无辜:“你叫大姐,叫明台,也没听你叫我啊。”   “不叫你就不出去啊,怎么没一点眼力劲儿,这是谁女朋友啊?”明镜在边上帮腔。   明台正捧着篮子要放下,一听这话立马把篮子往明楼怀里一塞,也不管他接是没接住,立刻就松了手。   “对啊,这是谁女朋友啊,东西该你拿。”   也是亏得明楼反应快,两手去接又被明台送的时候顺手一推,他就抱着那篮子水果砰一声又一屁股坐回了沙发里,哭笑不得。   坐了会儿,明镜又撵他们去外头,说别让他们这些人碍着事儿了。两人也不忸怩,明楼领着她往花园里去。   于曼丽偶一回头,恰对上端茶的桂姨一眼,她说:“你家桂姨的眼神好利。”   明楼一笑,并不解释,只问她:“怎么这时候来?”   “被汪处长指示着来要情报呀,你看着给点吧,找到地儿了么?”   “不正找着么。关键那份应该在华格臬路。”   于曼丽脚步一停,抬头看身边人。76号大肆抓捕恒社弟子她也知道,本来想不明白,没想是为了这个,现下倒是通透了点。她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先还有些狐疑,等适应了花园里的黑暗,看清了他眼里有些歉然的眼神时,脑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她不确定地问:“然后呢?”   “然后……你这两天注意着点。他们必然是要报复的,怕要动的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于曼丽猛然间就生气了,她把手用力地抽了回来:“不干不干,我不干。哪有这一句最重要的人就又要把我卖了,这报酬不够,太欺负人了。”   明楼不说话,也不去拉回她的手,垂了眼,看着草地上。花园里灯没开,这光亮一面是天上的月光,一面是前方大宅子里打出的灯光。晕黄的,有点模糊。晕开了他心里头一直看不清楚模糊着的那个“最”字。   大姐阿诚和明台在屋子里,他和她在屋子外。他至亲的家人在屋子里,他凭什么说她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呢?   “你就不怕他们绑错人么,在别人眼里汪曼春才是你的青梅竹马初恋,她喜欢你是从76号到特高课都知道的呢。”   怎么会呢?汪曼春,她明艳地开在我20岁的记忆里,也已经实实在在地枯萎在了如今的现实里。连铃木和她自己都知道用你来要情报,青帮是傻的么?   曼丽也没想他回答这问题,紧接着就一个转弯考虑到自己身上来了。   “汪曼春和特高课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青帮自然也不会知道,对不对?这点你没卖了我吧?”   “是。”   “那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在我被绑的时候我就不能有所动作。”   “……是。”   “那就是我只能由着他们对我动手,我除了挣扎,乱踢脚,最多咬一口什么的,我就只能挨打了?”于曼丽越问越觉得要憋屈死了。   “......是……”明楼答得更是犹豫了。   “是什么是,你都不会心疼的么?!”   于曼丽简直跳脚了,这是什么不平等条约,她什么时候就签下了。就为了他的四个字,最重要的,她就得这么委屈糟践自己啊。   明楼看着这小女人挥着拳头,瞪着眼睛,一副要吃了他的架势,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开始结局都能算计,最算计不了的是过程。欺软怕硬是人的本能,不管你是好人坏人,潜意识里都会有这么一条存在着。他抓了恒社的弟子,剩下的弟子在抓曼丽的时候免不了就会动手动脚。就算杜月笙关照不能欺负女人,暗伤也是免不了的。他怎么会不心疼她呢?   然而这个局为什么如此做,他连阿诚都没有细说。   说是敲山震虎,他既要震杜月笙,也要震铃木菊一。他要他们对他都有所忌惮,尤其是铃木菊一的日本军部。日本人要拉拢杜月笙是一定的,他要让他们知道他明楼敢这样下了杜月笙的面子,青帮却还是会让他几分的。他有把握在这场对峙中占得上风。日本人知道杜月笙不喜欢汉奸,那这面子就不是明楼的,是明家的。是明家几十年在上海滩挣得的,他们就不敢轻碰。   明楼是把祖父及父亲留下的书信都逐字逐句翻滚了三遍,得出自家和青帮的关系并非抛头洒血的过命之交后才做的这个决定。他赌杜月笙未必知道有什么在他手里,更加不会知道这东西现在是多么要命的物件。所以他不能上门要,不能低姿态。做生意的人都猴精,一点点味道就能吊起来卖。这个,玩经济的明楼太懂了。   他知道怎样才能做到最经济,那就是把这层关系索性打到稀巴烂。碎了不值钱了,东西也就拼凑回来了。   没有了做交易的物件,就只能是做交易的人。恒社弟子和于曼丽就这么被做到了他的局上。等该换的都换回来了,杜月笙或许会从戴笠那里或者其他各种渠道知道些皮毛,闻到些味儿。但知道了也无妨,因为将来那事儿要做成,少不得还是要恒社弟子出力的。今天他明楼在杜月笙面前做错了事儿,才是明天能够给足杜月笙面子的契机。今天看上去磕磕碰碰过不去的坎儿,是明天跨过,上去的台阶。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儿他一个人推盘了许久,他不解释,一个人闷扛。落鹰峡关系太大,他怕一个做的不自然就前功尽弃。   于曼丽也只是发发小脾气,她知道他说出口了的就是任务,她没有置喙的余地。于她本心,她也不会去质疑他。见他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她就有些小忐忑了。   “明长官,那我是需要自己逃出来呢,还是等着英明神武的长官你来救我啊?”   明楼这厢心里头正犯愁着该怎么和她说一些该说的,瞒一些该瞒的,或者就说些和阿诚差不多的。哪知道她这儿又突然转其他弯了。   “等着”他脱口道。   “哦”,于曼丽偷看了下他的脸色,笑嘻嘻地想要把这沉闷的气氛打破,又伸手去拉了拉他:“既然你认可了英明神武的长官,那我可不可以换个词啊。比如…换成…”她走近了一步,低着头轻声续道:“换成等着长得好看的,喜欢我的,我的男人来救我啊!”   明楼听清楚了,一下子呆愣住不知道该笑话她不知羞还是该有其他什么反应了。这…这女人…这个要命的,可爱的女人…   于曼丽等不到回音,又不敢抬头再看他脸色,怕对上一团怒火把她给烧死。只好学乖地又松开他手,往后退回原地:“不喜欢就不说了。我接受任务,保证完成任务,打死不还手,我……”   我字还没完,其实后头她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了,而幸好,她也不必说了。她被拉入了他的怀里,铺天盖地的吻袭击下来,弄得她站也站不稳,整个人就软在了他的胸前。好不容易想到去勾住他脖子借一把力,靠得这么近,一下就有种直接跌进他眼里的无边深情中的猝不及防。   她慌得整颗心就快要跳出来了,唇瓣还在他的掌控中。怎么办,一定会肿起来,呆会儿怎么见屋子里的人啊。怎么每次都这么狼狈!   “...你这人怎么这样吖…”她叫着。   明楼没有想到她什么都不需要解释,就这么接受了任务,到最后听着还是她来哄他的样子。在他压力最大,最无法向身边人细说,心被挤压成一块无法呼吸的沉硬的黑土的时候,她就这么看似冒冒失失,实则是坚定不移,不管不顾地挤了进来。像一株嫩绿嫩绿的细芽,在他心里不可遏制地疯狂生长,霸占着他的呼吸和所有。他觉得,他自己其实只是苍穹下最渺小的一粒尘沙,而她,才是给予他生长的泥土。哪怕是泥泞,也是可以掩盖和疗愈他所有伤疤的。   她的一句“等着他来救”,他就明白她已经懂了。她不知道这计划的全盘,但她懂了最关键的这一步。   在敌人面前,在斗争面前,在尔虞我诈阴谋诡计面前,明楼是挥斥方遒,是会精明算计,是能睥睨天下的。在在乎的人面前,在感情面前,在真心面前,他却是有些瞻前顾后,踟蹰犹豫的。他为别人想的太多,为自己想的太少。可此时此刻,他拥紧了她,吻在她耳边。   他对她说:保护好自己,别让我的心太疼。    ☆、第 23 章   这个消息不是砸下来的,是等来的。   当桌上的电话和阿诚进来的脚步声同时响起,明楼头一次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一个声音了。他张开修长的五指阻止了阿诚说话,看着桌上震得仿佛下一秒听筒就会自己掉下来的电话,一直等到它不再响了,确定了也没掉下来,他才起身。当先迈了大步的往外走,像是这间办公室会吃人一样。   他边走并用手指着:“走,出去走走散散。”   阿诚跟在他后头几乎要用小跑才能跟上了,在走廊上他急问了句:“是开车还是走走?”   明楼已经要一脚从终年晒不进阳光的政府大楼走廊跨进了门洞外的阳光里了,被阿诚这么一句话问得硬生生顿住了脚步。看似平常的话,却是阿诚给他的最委婉的提醒了。他惊觉自己心里头那股压抑不住的紧张担心,又很想放纵地狂飙一回怒气。他慢慢地转了半边身子看向阿诚,看向在走廊里脚步匆匆的汪伪政府的人,对自己这走走两个字的意思又细思了下,缓慢而又坚定地点头:“还是…坐车吧。”   阿诚没问明楼要去哪儿,他让明楼一个人站在台阶上等着。当着他的面先去给车加满了油,用鸡毛掸子将后座前座掸了个遍。明楼也不催他,来来往往的人都奇怪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也没人敢上去向明长官问个好。   等都弄妥了,阿诚开着车依着大致的方向感碾过他知道的上海的每一条街道。童年骑着自行车贯穿遍了的地方,曾经大哥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过的地方,现在再去看一眼,用长大了的视角看变迁了的岁月,总是有些滑稽有些亲切,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我真的来过这里么,我带走过什么,我又留下过什么?回来大半年了,却一直没有时间好好再看看这座城市,那就今天吧。   今天,把身上零零碎碎迸出的那些对自己的冷酷的无法释怀都散到这座他们为之奔波护卫的城市里去。   阿诚一直看着车前方的路,明楼始终望着车窗外的人。两个人一路上没说一句话,车驶过外白渡桥,穿过城隍庙,开过天主教堂,从城西到城东,眼里的风景从热闹、拥挤,到繁华、不堪……心里的风景从朦胧到清晰,从坚定到更坚定。   “开了三个小时了,不停地刹车换档地,手酸脚酸,累了,歇会儿吧。”   明楼地目光从右边窗户移到左边窗户,遥遥看着郭骑云那间照相馆,勾了勾唇,笑道:“阿诚,好多年没照相了吧。今年过年难得团聚都没照全家福,要不就这几天抽个空,把大姐明台都叫上,来这儿拍一张。”   “好啊,来这儿拍好。拍得不好,可以公然不给钱。”   “说的对。”   明楼下车往路上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去,拉开门拿起听筒拨了杜公馆的号码。那头接电话的人只听到传来异常冷漠又简洁的四个字:我是明楼。   万墨林在绑了于曼丽四个小时,拨了电话到明楼办公室三个小时后才听到明楼的声音,背景听上去又是极嘈杂,像是在马路上的样子。他吃不准了,有那么一秒,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绑错人了。   “明长官这是在哪?”   “在来杜公馆的路上。”   明楼就靠着电话亭的门边,他看见阿诚也下了车,靠着车身望向他。那辆一直跟着他们转悠了大半个上海滩的黑色汽车停在不远处。   “明长官,杜公馆不是你们政府大楼,你想来就能来,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的。”   那边的声音有种提气过头又突然放下来的不稳,明楼突然心情就好了许多。   “那你们想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三点。”   “明天下午没时间,明天晚上吧。几点不确定,等我做完一天该做的事。”   “什么?”万墨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见过急着要见人质越早越好的,没听过时间由着自己还越来越往后延的:“明楼,那可是你的女人,超过24小时,我不保证还是不是完整。”   明楼握着听筒的手青筋暴起,他森然冷笑:“你们现在既然不让见,那我正好有时间去次76号。30个人,我可以拆来拆去的玩。76号里的工具也一定比你那儿齐全。”   万墨林倒吸一口冷气。他不是一个来自巴黎的学者么?明家是商贾,什么时候出了一个比他们还流氓的人。   “你敢?!杜先生一句话,日本人都不会饶你。”   “你卸我衣服,我拆你手足。礼尚往来。还有,我明楼最讨厌被人威胁!”   他挂了电话,在电话亭外狠狠深呼吸了两口才向阿诚走去。   “怎么样?”阿诚瞧着他脸色,有些担心。   明楼低眉看着自己两只摊开的手掌,正正反反,反反正正。他说:“我去后头汪曼春的车子里困住她。你把车开走吧,去通知明台和郭骑云,明晚准备救人。”   “救人?于……于曼丽让他们怎么了?不是交换人质么,救人你还等明天,你搞不定?”阿诚被他说懵了,以为他胸有成竹的这一局,为什么会弄到要救人?   “谁说救曼丽了?我就不信他们敢真碰她!”   “那你救谁?”阿诚侧了下身子,挡在明楼的另一侧,把从远处那辆黑车里射来的视线尽数拦在背后。   “76号里那些人。30个人,汪曼春就是放也不会是一下子串起来都扔出来的,她面子上过不去。一定是有所松动给个逃跑的口,或者分批往外送。你给梁仲春那儿也打个招呼,明台他们76号里面就不用进去了,埋伏在外头就好。”明楼自己捋清楚了,心气儿平了,伸手拍在阿诚肩上:“告诉他们,不管他们怎么来做,最后把人送回杜门的得是军统的人。这笔人情杜月笙就是噎着了也得吃下去,黄鱼怎么都得给我吐点出来。”   阿诚慢慢听明白了,看着他大哥的表情噗嗤笑了出来:“你就是气他动了你的人!可还不是你先动他的人的么?你真是……小气,抠门!”   明楼阴沉着脸色:“伤是难免的了,还不得问他们要点医药费回来么!”   一个伤字,明楼咬的极重,两手狠狠地搓了下。阿诚不再揶揄他了,他明白这个伤字里,不仅有于曼丽这次的,还有20年前明家出事那会儿的,更有大姐这些年独自摸爬滚打笑里带痛的。说到底,明楼护短,也记家仇。他说过,能伤我的只有我在乎的家,我重视的国。这些人这些事,我可以打落牙齿和血吞。其他的,凭什么!   汪曼春没料到明楼会直接往她车子里来,一拉开车门紧张地她不知所措。她是从新政府楼外就一直跟着他的车了,她想看看于曼丽出事了,她的师哥会怎么做。会勃然大怒么,会不管不顾么,还是……也不过就是放逐了她而已。   “师哥”她叫得忐忑。   明楼看了她一眼,手放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摇了摇头。也不点穿她,也不责怪,只是很疲惫地坐上了后座,仰头靠在座椅背上。   “借你的地儿休息一会儿,别说话。等我睡醒了告诉你接着去哪儿,怎么做。”   他交代完就当真闭起眼睛不说话了。汪曼春让司机下车去等,自己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睡颜一动不敢动,也不舍得动,不舍得去打破这份难得的安静相处。   这一路3个小时的上海滩,起初她还很认真地看着是不是在往一些特殊的地方去,是不是有什么情报信息,待开到后来,她明白纯粹就是漫无目的后,精神也就放松了下来。这一放松,她也想起很多往事。坐在自行车架子后面颠簸的石板路,路边小摊买过的糖人,哪棵老树下要过的承诺……。虽然现在,怀抱不在,糖人早化,承诺随风,但她竟然都还记得这些。她坐在车子里,一根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默数。她也有一刹那的彷徨迷茫,如果听师哥的话现在收手,她真的还能变成那个扎着两根麻花辫子跳皮筋的汪曼春么?   现在,他就坐在她身边。她看着他的目光从柔软到慢慢收敛。   真的,只有在时光里,只有在时间的流逝里才能顿悟,记忆里的人到底最后都变成了故事里的人。    ☆、第 24 章   蓝色双排扣的西服,蓝色条纹的领带,金丝边的眼镜,一丝不苟的头发,落地沉着的黑色皮鞋。明楼一身妥帖的装束从车上下来,那架势和他在新政府第一次露面被记者围堵的状态差不多,浑身上下透着自信。只是这点自信在万墨林今天看来更像自大。   万墨林看了眼大厅里的挂钟,晚上7点半。虽然是自大没错,万墨林还是有些佩服明楼敢单枪匹马从容淡定的踏进华格臬路的杜公馆。要知道,这地方在还没有76号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上海滩一处顶可怕的地方了。   搜身,这是一道程序。这程序与其是防患,不如说是要给对方一种压倒性的心理压力。告诉对方从进门开始,你就是被我们“掌控”的。明楼抬手一格,万墨林手往前压,四周站着的一众黑衣人俱是往前踏了一步。   “别急,我没说不让搜,只是,你们不配搜。我自己来。”   他说着就脱下西装外套,像是抖灰尘一样用力抖了两下,逼得站得靠前的几个人就往后连退了两步。他又撩起里面的西装马甲让他们看裤腰上除了皮带什么都没有别,前后转了一圈,两手张开。   “看清楚了?”话里带着挑衅地朝向万墨林,衣服重新穿上,走向黑皮的三人长沙发不请自坐。   杜月笙能把万墨林留在上海做他老巢的总调度,指挥着800恒社弟子和往来上海要员的联络,那就绝不是一个会被阵势吓到的人。之所以一开始吃了亏,那是因为他们完全没想过明楼会突然对恒社动手,根本没有任何预兆,才会在起初的几步中吃不准他的态度而陷于被动。今天不一样,今天他们手里有他的女人。一个明镜和明家似乎都承认了的女人。   “没有任何武器傍身,明先生是艺高人胆大呢,还是真就觉得凭着你这身皮,进了这里还能够全须全尾的出去。”   “带了武器还不是一样要被搜,武器是冷的,连挂着仁义礼智信帮规的青帮,号称忠义的杜门都拿女人当人质了,心都暖不了,要个冷冰冰的枪把子带来做什么,摆着看么?。”   “杜门的忠义不对汉奸说话。”   这万墨林说话倒也算言简意赅。明楼不在乎地两手一摊。   “呵,那到时候从杜公馆抬出一具手无寸铁的明家大少爷的尸体,说杜公馆不废一枪一弹解决了一个大汉奸,也能算上海滩新闻头条,是杜先生人在香港,势力不减的强势佐证。”   “明先生口才好,但是现在不是比口才的时候。”万墨林提醒他。   “也是,时间宝贵。和谁谈,你么?”   “明大少爷自然是不屑和我这样的管家谈的。”   万墨林是准备充分。明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打量着这间杜公馆的大厅。周围明着站着六个弟子,其他地方看不见的肯定还有。曼丽不知道被他们关在哪里,身边定还是有看守的。明楼心里急,面上是绝不能有所表现的。机会,永远是在不知道筹码到底有多重的时候才能有。   他看着万墨林拨打电话,而这电话边上连了个录音机盒大的箱子,又接了个外放的话筒。显然是并不需要自己过去拿听筒,杜月笙的声音就可以传送出来的。   果然,万墨林将听筒搁在小几上,自己就立在一旁不再落座了。这样子,就好像那张空着的单人沙发上真坐着杜月笙面对面一样。明楼扫了眼屋子里这些人的面色,暗叹这青帮的规矩,杜月笙一生最大的权势确实是建立在这些青帮帮众身上的,只可惜,他想实现的宏大抱负也是碍于了他这个帮会出身的身份。   万墨林做了个请的姿势,打断了明楼的思路。他坐正了身子,向着那只话筒的方向说:“杜先生。”   经历了短暂的线路不清后,杜月笙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明老弟啊,你这次的手笔够厉害。”   以杜月笙已知天命的年龄来说,当得上是明楼的长辈了,这一声明老弟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想要攀扯什么关系。明楼面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是受宠若惊,他手指一弹沙发的扶手,低额淡眉:“不敢,明楼是子侄辈。况且,明楼现在是受制于杜先生。”   杜月笙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这话说反了吧。你不是说我卸你衣服你拆我手足么。我拿了你一件无关紧要的衣服,你关了我30个过命的手足,到底是谁受制于谁?”他的笑声渐渐冷漠了起来:“既然已经对簿了,我们也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杜某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要抓恒社的人。”   “恒社这些人个个手头都有血案,抓了他们并不冤。绅商文人陆伯鸿死于吕班路寓所,律师范罡被飞弹击中当场毙命,还有绥靖第三区特派员中本达雄,市民协会主席顾馨一……这些人的死杜门兄弟多少都有参与吧。对了,杜先生最好的兄弟,住在您隔壁的张啸林的亲家俞叶封年初死于更新舞台,张先生倒是捡了条命。这件事杜先生应该更清楚。”   屋子里的人听着这一长串的控诉,面色各异。有沉默看脚底下的兄弟,也有瞪着明楼一瞬不瞬的,诸如万墨林。   “你有证据?”   这回轮到明楼笑了:“没有证据。所以抓回去慢慢审出证据来。”   “审出来了么?”   “杜先生是想我审出来还是审不出来?”   “然后呢,侬要晓得,即使这些人都被最后定罪了处决了,也动摇不了青帮的根基。杜某人依然可以把他们的身后事做足,全部风光大葬。而你,就是和整个青帮结怨了。”   这话说的不可谓不狠,和整个青帮结怨意味着在上海滩将寸步难行。在这屋子里头的除了明楼,几乎每个人脸上都现出了或多或少的嘲笑和些许的得意。   明楼无所谓他们的嘲笑,对那得意却刺得他心底隐隐一痛。他轻叱:“难道,现在,代表日本人、代表汪伪利益的我竟还没有和青帮结怨,还有余地可走的么?”   所谓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的道上豪情终究只是存在于七侠五义的画本里的么?他从口袋里摸了根香烟出来,在鼻尖下头来回闻了闻,捻在指尖转着:“在其位谋其政。明楼现在这个位置,这个身份,就算少抓少杀一个人,身死之后该如何还是如何。不和青帮结怨又怎样?家父家姐孝敬你们的不算少,结果呢?要青帮援一个手不容易,要青帮动一下怒,我今天知道了,也不难。”   电话里那头的杜月笙没有接话,声筒里隐隐有断续的胡琴之声传来,也听得不是很清楚。明楼靠在沙发背上,点燃了手中的烟,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烟圈。他抽烟不多,只在头疼实在难忍的时候,或者是心里空空落落着要靠抓住烟的踏实来转移注意的时候才抽。这点,只有阿诚知道。所以现在,他老辣地慢条斯理地抽烟动作让万墨林的眉峰跳了跳,下意识就抬头去看二楼。   是在那儿么,那个门口有人站着的房间,曼丽就被关在那里吧。明楼看到了,但他没有抬头,专注地弹着烟灰,怕一用力就弄脏了主人家茶几上垫着的白色桌布似的。   “用你的女人换这30个人,青帮从此和明家桥归桥路归路,不牵连,无相干。”   杜月笙终于发声,怎么听着这一笔勾销都像是给了明楼极大的恩惠。   “她的面子够大。不过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完整着呢,怎么答应?万管家可是说过超过24小时,他都不能保证的。”   “……墨林,放人。”   “是,爷叔。”万墨林狠瞪了明楼一眼,朝着楼上招了下手。   开锁的钥匙声,门锁扣转动的声音,推门的声音,脚步声……明楼侧着耳朵听着在楼上发出的所有声音。镜片后的眼睫一眨,摁灭手中的烟头,侧头望向楼上,透过他的镜片,在她踏出房门第一步的时候轻轻舒出一口气。极慢极慢,不露痕迹地从他嘴里伴着最后一缕烟圈一起吐出。   他看着他的女人像女王一样走下楼梯,衣着整齐,还能朝着他微笑。看不出有丝毫受伤的地方,放了一大半心,而另外那一小半已经完全坠入了她的眼里。他嘴角勾了勾,朝着万墨林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道谢也不像,大概言下之意是算你识相。   明楼站起来,朝于曼丽走过去,揽了她的腰身,低头问她:“好么?”   于曼丽吃不准楼下的状况,不知道他要到了他要的东西没有。只用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也不作声回答。   明楼这一走近,离着电话的距离也近了。只听杜月笙的声音道:“于小姐,你这件衣服很贵,要在明家后生身上披挂牢了,离了身,就不值钱了。”   于曼丽看向那只外放的话筒,再看看明楼,她往那个方位挪动了一步,仿佛杜月笙就在那儿坐着似的。   “知道了,”她答的恭敬,还朝着那话筒略略弯了下腰,“我会努力的。不过穿过的衣服总有余温,就像孟老板远在北平,您在香港还惦念着呢。我说的对么?”   明楼挑了眉毛,孟小冬和杜月笙之间那点事儿他也知道点。31年的时候,梅兰芳和孟小冬离婚是杜月笙出面调停,他对孟小冬可谓一见钟情。38年杜月笙在香港落脚也曾接了孟小冬过去,无奈孟小冬心里还有个做余叔岩真传弟子的梦,盘桓数日后便又返回北平。如今是一个在北平潜心学艺,一个在香港听音思人。   果然,话筒背景里刚才听不清楚的断续胡琴音被调响,正是那曲明台说过于曼丽会唱的《击鼓骂曹》。   杜月笙问:“你知道这曲子,会唱么?”   “班门弄斧。这曲,并不适合现在唱吧。”   “我倒是觉得很适合。就唱一个片段吧。”   于曼丽怔了下,看看明楼也无阻挠之意,她抬手搭在椅背上抓紧了,点了头。   “好”   话筒里显然是唱片,咿呀中是有原声的。重新播放后,杜月笙也没催,于曼丽在这儿调匀了呼吸,听准了节拍,开口唱道:   ------谗臣当道谋汉朝…   只这开口第一句一出,明楼已然变色。再看向于曼丽自己,拧着一双秀眉,面有痛楚。说话时不觉得,这唱戏却是讲究一意,二气,三用力。明楼自己能唱,对这里面的门道就更是熟悉。于曼丽现在是明显的无法提气,连字音都拖不住,声虚塌调。她抓着椅背的手五指崩紧,另一手按在腹部软肋处。   明楼看了个仔细,抓起身边的烟灰缸扬手就朝刚才带着她下楼的两个人砸了过去。变起仓促,那些手下也不是任你打砸的,再说,万墨林也没发声阻止。   一个两个都轰了上来,明楼后仰避开当胸一拳,举掌劈向那人手腕。拉住手臂一绕一扯,只听一声哀嚎。   -----楚汉相争动枪刀,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山河乐唐尧。……   话筒内杜月笙没叫停,曼丽只扫了明楼一眼,转身紧盯住身边站着的万墨林的动静,便也只管自己继续往下唱。   杜门弟子固然能打,但明楼可是正规经受过格斗训练的人。他不伤人,只是手法干净利落地一个个卸下他们举起的棍子摸出的枪。   厅里一片碎了东西的哐当声,比之话筒里传出的胡琴还要响。   ------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   大家都知道杜月笙为何说他觉得唱来适合。他是比明楼为奸曹操了。万墨林不看在客厅中打斗的明楼,倒是心惊起身边这个淡定唱曲的小姑娘了。是什么样的信心让她能依旧这样唱下去,面不改色。哦,不,改了,带着一丝轻蔑。他们是都低估了她吧,这分明也该是个狠角才是。   气是提不稳,曼丽努力把一个个字都咬地清晰。明楼满场转的打到了她的眼前,她微微带笑着看着,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动手,真好看啊。她好想调侃他一句,跟只穿花蝴蝶似的。   明楼的动作都像踩在句点上,看他三绕两绕像变魔术一样就又卸了一支枪,空档时还单手卸下了弹夹。   ------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扫……   于曼丽最后一句,明楼也到了她身边,并肩。   -----手中缺少杀人的刀。   他用最后缴下的那支枪顶在了万墨林的脑门。   万墨林直直地站着,饶是他知道明楼不会开枪,可被人指着脑门的滋味也不好受。他身子胖,额上有薄汗沁出。   于曼丽唱完,说了句:“我想坐会儿,太累了。”   说完,她就和明楼进门时一样的不请自坐,手一直捂着腰腹部。青帮抓她的人是没对她明着动手打,但一路推搡的力道不轻。被带到这里,推向二楼房间的时候用力之猛,她是直接撞在了屋内仅有的一张铁桌角上,当下疼地眼冒金星差点昏过去。身上有淤青内伤是肯定的,但是到底疼到什么程度是她能掌控的。从明楼摔那个烟缸开始,她就明白事儿还没了,自己该怎么做了。   所有的人都没有动,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些青帮弟子看着大管家被枪抵着,也只能干着急。杜月笙的掌声便是这时候从话筒里传出来的。   “这便是杀人的刀了,假装疯魔骂奸曹。明老弟,我也要给你鼓鼓掌。”   明楼没说话,把手上的枪往桌上一拍,蹲在于曼丽面前问:“还有哪里伤了?”   于曼丽还没回答,杜月笙又接着道:“弄伤了女人是我青帮的不是,为了赔这个不是,墨林啊,让人去把库房里当年明家老先生送的卷轴拿来让他带走吧。”   这厢万墨林打发人去库房,明楼蹲在那儿也没打算起来,电话也没挂断。一屋子人包括万墨林都站着,唯独于曼丽坐着,明楼蹲着。   这两人旁若无人的自在。于曼丽摘下明楼鼻梁上的眼镜,伸手去他口袋里摸出了格子的手帕,仔细擦拭着镜片,边悠悠道:“戴眼镜做什么,明明这么厉害,装什么斯文。”   “吃的好么?”   “粗茶淡饭。”   “睡得好么?”   “屋子里只有一张铁桌子,站了一宿。”   “他们伤你了么?”   “没有,就是撞着了,疼。”   明楼抬眼怒视万墨林,后者讪讪擦了下额头的汗珠。于曼丽轻柔地把眼镜重新给他戴上,笑嘻嘻地说了句:“这样子真像个斯文败类!”   明楼抓住她的手,恶狠狠回答:“没规矩。在上海滩头号大流氓面前说谁败类呢!”   杜月笙在电话那头说:“等我下次回上海,把孟老板接来。于小姐再来唱一段可好?”   “好么?”曼丽的两手都被明楼握着,她摇着他问。   明楼转头看了眼那话筒,咬字清晰地回他:“不好。不是不牵连,无相干了么。要请人,下请柬来。”   东西拿来了,明楼把卷轴往曼丽怀里一塞,道声:“拿好了。”   说完起身,跺了下脚,弯腰打横就把人抱了起来:“回家。”   曼丽窝在他怀里,大眼闪亮,不挣扎不别扭,就这么由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一路向外。   “你看到了什么?”电话里的杜月笙问。   万墨林目送两人出去,愣了下,才道:“不简单的两个人。”   ----昔日太公曾垂钓,张良拾履在圯桥。为人受得苦中苦,脱去蓝衫换紫袍。   “那个烟缸是真为你砸的。”   ……   隔了很久,曼丽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恩。”   然后,她就把自己更深的埋进了明楼的怀里。她明白,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事情,明楼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而她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大抵是因为:你无惧无畏,而我无怨无悔。    ☆、第 25 章   76号里关着的30个人被陆续放了出去,过程不怎么顺利,遭到了一小波武装力量的袭击。枪声响起的时候,汪曼春的人都没搞明白是国共还是青帮到底哪一路大神来了。好在他们本身也没有霸着这30个人的意思,说是顺水推舟也行,反正搁手上的烫手山芋趁势丢了正好。30个青帮弟子坐着郭骑云弄来的一辆大卡车,不像是从狱中出来,倒像是完成了一项特大的任务凯旋。   车到杜公馆的时候,万墨林的感想是还好没让签什么字,不然倒是更像买了一车猪回来。知道是军统的兄弟救的人,万墨林自然是千恩万谢。戴老板的人情是不收也得收,更何况现在自家本身就是联合着戴老板一起在做事,他出手救人也是合情合理。万墨林就懊恼着方才不该这么快放明楼于曼丽走,不然现在这主动权可就又回到自己手上来了。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就没想到这头明楼的车不开回去,阿诚能让郭骑云的车开进来么?到底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15根黄鱼,他付得也不算冤。   铃木对整件事都是关注着的,但对于人究竟是被哪股势力救走的他反而一点都不关心。上海滩一直有那么多势力共存,乃至全中国都是。中国人多,哪是真凭武力就可以全数消灭的。中国人不是说么,一个倒下了,还有千万万个站起来。真把人打完了,要一座空城来有什么意义?他的前两任南田洋子和藤田芳政致力于抓捕和打杀,结局呢?还不是身死异国!那些战场上死去的武士也是,所以他铃木菊一不想再重蹈覆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同意他叔父从经济上压制乃至掌控一个国家的理念的。   他要找落鹰峡,但他要的绝不止是落鹰峡。落鹰峡是为军方找的,他要的是与落鹰峡关联着的明家。明家的矿多,矿产资源多,有渠道,有人工,有钱。日本是一个资源极度匮乏的岛国,为了战后的保障,为了获取更多的自然资源,进而借此能发展出足够的实力掌控整个亚洲,明家,都是一枚不可多得的关键棋子。   要拿下明家,关键的不是掌权人明镜,而是那个深不可测的,又已经拥有了太多保护身份的明楼。他期待着和明楼的每一次谈话交锋,甚至于,他兴奋于如果有一天可以把明楼绑在76号的刑讯木桩上,老虎电椅上,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恐怕整间审讯室都会被一种气场的碰撞交织而崩裂吧!   明楼在海军俱乐部摆席,请的是铃木菊一,作陪的是梁仲春和汪曼春。这一席,是明楼为自己先前说可以从杜月笙那儿诈来黄鱼的请罪。话说的太满了,如今不得已交换了人质,女人是平安回来了,黄鱼却是影子都没有。还交火了那么一场,简直是没捞到任何好处,白费了子弹。   “铃木课长,明楼惭愧,未能做到公私分明。这杯明楼先干了,任何责罚明楼自当领受。”   铃木本来就没觉得他会拿回金条,没有期望自然没有失望,只是看到明楼这个样子他觉得挺有意思。这局的内里纠葛究竟是如何他还看不清楚,但明楼想演,他自然捧场。都是场面上的事情,交代总是要的。   明楼一口饮干后也没坐下,站在铃木面前微低着头,真是在诚心领罚的样子。铃木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梁汪二人都有点如坐针毡了,尤其是汪曼春的脸色更难看了点。铃木不发话,明楼就妥帖地站着不动。他从小被教导的是站如松,他在自己心里自嘲着,现在这姿势倒像是一棵歪脖子树,无论是父亲还是大姐见到了恐怕都得是一鞭子挥上来的。   “明长官这事儿处理地确实是欠妥。女人嘛…”铃木终于开口,他也不评价这女人如何?左右于曼丽得了明楼欢心,对他铃木来说并没有坏处。但汪曼春在,他也不能太不顾这位算是干将的面子:“红颜祸水啊。”   明楼只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非常不好意思。梁仲春在边上帮腔似的说了句:“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明长官也是平常人嘛。”   汪曼春不敢质疑铃木的话,这梁仲春她是绝对敢碰的。当下头一转瞪着梁仲春道:“梁处长,你什么意思?”   梁仲春又不怕她,再说这一次放人阿诚兄弟是来他面前打过招呼的,他就不信明楼会过河拆桥现在给他难堪。当即回了句:“我没什么意思啊,你叫这么响有什么意思?再说我就是有点意思也不重要,关键是人家明长官没意思!”   铃木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说话,他喜欢这样互相掣肘的平衡关系。这意思不意思的绕口令他一时没听懂,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梁仲春。   梁仲春这人吧也是,平时铃木对汪曼春的重视多了点儿,今天一青睐起他,骨头就轻了。他才不会在乎汪曼春的面子,拉着凳子往铃木那儿凑了凑,一本正经就要开始解释这几个意思当中的意思了。   汪曼春铁青着脸霍地站了起来:“什么英雄,什么美…….”   她话没完,明楼已经抬头暴喝了三个字:“汪曼春!”   汪曼春从来就最怕这个师哥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所有的情份都会碎在这三个字的笔画里,裂在他叫这三个字时候的力气里。索幸他这样叫的不多,16岁的时候明镜不同意他们,她怒不可遏地控诉明镜时有过一次,去年他回来的时候在酒会上还是因为明镜又有一次。她以为这辈子她就是和明镜不对付,没想到今天为了另一个女人他又吼了她。   她多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像苏联人那样变得很长,看看明楼再吼的时候还有没有这样的气势。汪曼春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发誓,为了这个男人,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汪曼春还没有自贱到为了一个心里已经没有了她的男人再伤心。所有的过去都成为了故事,一个她一个人疗伤的故事。   “坐下坐下,这都是干什么,伤了和气,让敌人看笑话。”   铃木看够了戏,让明楼和汪曼春都坐下。岔开了话题问明楼:“这事儿明长官准备接着怎么做?和青帮之间是继续抓人还是就此作罢?”   明楼坐了下来,也不打算立刻去安抚汪曼春,他向着铃木仔细分析道:“这一次本就是为了敲打青帮,其实这敲打的作用在一开始把人抓进来时就已经起到了。事后的尾巴虽然不够漂亮,但是明某在杜公馆也让他们吃了点苦头。杜月笙这人,人脉广,人又精明,不能逼得太紧。”   “明长官从杜月笙手里有拿回什么么?”铃木连眨了两下眼睛,聚焦着明楼脸上的分毫变化:“听说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汗颜”,明楼顿了顿,目色清明地道:“明楼将明家那点气性拿了回来。从此明家的礼单上再无青帮了。”   阿诚看到于曼丽的到来有些吃惊。后者坦坦荡荡地蹭到阿诚的车子边上站着。   “我可不是来粘你大哥的,我是顺道来把戏演完的。”   “你们两个的戏码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阿诚从车上下来,陪她一起靠在车身上等着:“大哥让你来这儿演戏?”   “一个好演员呢一场戏从开幕到谢幕都得有始有终的。我不得让铃木看到我就算是个红颜祸水你大哥也抛不出去了么?这样才能信任加分。”于曼丽指指自己的眼睛:“眼见才能为实,有弱点的人才是人。”   阿诚身子一侧,手撑在车前盖上。于曼丽本能地就往后退了一小步,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   “你怕什么?”他指指曼丽脖子里露出来的那块玉佩,“我都在考虑我是不是哪天得叫你大嫂了。”   他以为曼丽会娇羞开心的,然而于曼丽只是迅速低头看了眼胸前玉佩,所有的情绪都藏进了看不见的眼神里。   此时台阶上响起明楼和梁仲春说话的声音,阿诚来不及再去问什么,于曼丽已经迎了上去。   “明楼!”她叫得欢快。   明楼的脚步一停,看向她就皱了眉:“你怎么来这儿了?”   于曼丽小脑袋一歪,冲梁仲春笑了笑,上前拉住明楼道:“你不是答应了大世界听戏,跑马场赛马来给我压惊的么?怎么不作数了啊?”   这厢明楼还未作答,后头铃木和汪曼春走了上来,在铃木似笑非笑地注视下,于曼丽以一副忐忑害怕的姿态慢慢收回了拉着明楼的手,还往他身后藏了藏。   明楼冲她瞪了一眼,走到铃木身边颇有为难之色。倒是铃木先开了口:“君子一诺,岂可食言。”   明楼尴尬了一句:“见笑。”   言罢,他转身大踏步往外,也不等于曼丽,似乎是憋着一口多大的气。背负着手走得极快,连车子都不上。   于曼丽撇了撇嘴,一溜烟跟了上去。路过阿诚的车边还眨了眨眼。   “喂,喂……”   前面大步走的人完全像是听不到她的叫声,她看到他负在身后的手五指张开。于曼丽跺了下脚,只能用跑的向前,把自己的小手一下撞到他的大掌里,人因为惯性差点摔出去。   明楼五指收紧,握住了冲进来的手,硬是拉住了前冲的人,面上还是一副气死人的云淡风轻。   “明大长官,我们走得很远了,戏演完了,他们看不见了。”   “谁跟你在演戏了?”   “不是演戏,那是什么?”   “是…打情骂俏…”   明楼站定看着她。他的手还负在身后,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里。   她脸上表情多变,他笑得一脸阴险无赖。   “今天…太阳真好。”   “恩,是不错。”   “有只鸟叫得更好听。”   “.…..”   “明长官,重庆来电,王天风要来了。”   “…哦,请他吃湘菜。”   阿诚开着车远远跟着他们,撑着手肘在车窗上,扯着嘴角窃笑。   在这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里,在一场紧接着一场绞尽脑汁,用尽心思却又没有兵刃的兵荒马乱里,一个相视而笑,裹着这个城市的温度,似乎所有的侠肝义胆就都能够温柔落地。连王天风这个疯子要来了都变得不是那么讨厌了。   曾经觉得被世界卷着走的脚步每一步踏下都拼尽了全力,愿望是遥远但坚定,生死是无形却可及。有很多事来不及做,无力去想。   其实,也就是:   愿以吾血祭吾魂,愿得吾爱同吾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 26 章   从五月下旬到六月,日军对重庆的飞机轰炸连美国□□都看不下去了,发声明指责日机滥炸,抗议其行径威胁到了美国使馆。日本回应美方让他们撤走侨民。   重庆方面,焦急!   离上海不远的浙江宁波,关东军的细菌部队将70公斤的伤寒菌,50公斤的霍乱菌和5公斤鼠疫跳蚤散布在了宁波街头,造成瘟疫流行。   上海方面,焦虑!   而日本五相会议此时表态:全面支持援助汪伪政府。   明楼和阿诚身上的这身狗皮在家里是愈发不得大姐待见,索性就挂在了办公室里,每次必须穿了就去那儿换,反正家里是绝不准出现的。   大姐手里的,明堂那儿的再加上杜公馆骗回来的,三块图样合在一起,确实拼出了一块地图。但是沟沟壑壑山山洼洼的,要点在哪儿,到底怎么找,怎么走,找到了进去后又会遇到什么问题,为什么把那儿说的这么恐怖神秘,究竟是不是有去无还的地方,图上全无标注和解释。图上标出的入口和出口也并非如明镜所说有南至重庆北通承德那么长,究竟是明镜知道的有误还是当初制图的时候条件所限,以至于无法详尽?   东西到手了,紧接着的问题也是一堆。给不给铃木,给多少,怎么给?明楼他们瞬间就感到了怀璧其罪的烫手。   6月10日,端午节。   曼丽一大早就到了明家,桂姨和阿香早就准备好了糯米、猪肉、蜜枣、粽叶等等原料。等曼丽到了,四个女人摆了张小桌子在大门口边晒太阳边包粽子。曼丽对这个不熟,手在下头没握住,舀进去的料就总是会从漏斗似的造型里漏掉一串。   她坐在小凳子上直跺脚:“哎呀,我就是个漏财的,怎么办呀?”   阿香拿了个小淘箩过来,把曼丽包的残缺少料的粽子挑出来单独放:“这些呀,单独煮给大少爷吃。”   “那他不就吃亏了,不行!那我得多包几个,以量取胜。”   还以为她那个‘不行’后面会有什么好主意,结果就是多包几个。明镜愣了下,硬是没立刻转过弯来。等看她又手脚很快地包完了一个,照例漏下了好多糯米才笑了出来,拿着粽叶往曼丽身上拍。   “你呀你呀,和明台一个样子。明台从小怕他大哥,就不知道你和明楼谁镇得住谁了?”   “大姐!我怕他的吖,明长官很凶的。”   “他呀,就是在外头凶。进了这个家门,他个个都怕,纸老虎一个。”   明楼对她说过的这句话,在明镜心里酸了很久也疼了很久。这个看似如今在官场上有玲珑长袖手段的弟弟,据说在法国的学术界也是很有声望人脉的。然而明镜明白,明楼的心里一直是孤独的。儿时父亲把他当接班人培养,家难后明面上是明镜撑着这个家,但是明楼知道,大姐是为了他的将来才一力扛起这个家。再后来有了明诚、明台,他更是从姐姐的弟弟变成了弟弟们的哥哥。弟弟们可以顽皮,他不能;弟弟们可以耍赖,他也不能。明镜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入的军统,可这样天大的事情他都没有跟她这个大姐商量。她不是气他不信她,不依靠她,她是心疼他的不开口。一个人太自立了,表面上是家人的骄傲,实则是家人的失责。没有人不希望被重视,被关心。   大雨里,一个人撑开一把伞挡住他重视的家人,自己的半边身子总会淋湿。谁来为他撑起那半边,哪怕只是拿块布抹干那半边。   “你漏财不怕,你们俩把手牵一起,我们家明楼可是个会聚财的,你别忘了他学的可是经济!”明镜拉过曼丽正包着叶子的手,拿勺子在那上面又加了一块精肉:“他爱吃肉粽子。”   曼丽低着头,耳边是明镜的话,眼睛往那盆肉上瞟,低声盘算着:“那要不要在之前的粽子里也都多加一块呢……? ”   坐在对面的阿香听清楚了,两个手臂护小猪仔似地护住肉盆子:“不行不行,阿诚哥和小少爷也要吃的。”   “我们家最心疼我的原来是阿香,我记住了。”   身后突然响起阿诚的声音,吓得于曼丽猛然转身抬头看。明楼和阿诚两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   “你们…不该在上班么?走路那么轻,怎么没听到车子的声音。一定是阿香面对着大门看到你了才这么说的……,阿诚……”   于曼丽各种卖乖的样子仰着脑袋看着阿诚讨好。阿诚居高临下看着她毫不妥协,阿香结巴着说:“我…我没…没看见…”。说完又看看大少爷的脸色,心想着糟糕了,不让大少爷吃会不会被罚工钱的啊,于是又眨巴着眼睛地去看大小姐,又去找那个睡到现在还没起来的小少爷不知道在哪里。   于曼丽就要站起来去向明楼讨主意,头还没转过去,手已经被人握住了。明楼俯下身子握住她的右手,拿着勺子去那个被阿香护住的肉盆子里稳稳舀起一块肉,往她手里头那个已经被明镜加过一块的料里又添了一块。阿香瞪圆了眼睛,但也不敢真去拦。桂姨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认真看了会儿,转头看向阿诚,满目慈祥的温情,既像是劝他,又像是一家人的安慰。   “不怕他们,料多了怎么了,吃给他们看。”   “可是…大姐说,进了这门,你谁都怕…”   “今非昔比。我握住了一双经得起用力握住的手,力量大了,还怕谁?让他们来试试。”   明楼低醇的声音响在耳边。她有些不敢去听,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太蛊惑人心,太容易沉沦而让人忘记了现实。   “恩。”她轻轻应了一声。   抽出手,把手上的粽叶裹起来包好,绑绳子的时候特意又多加了好几道。真就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特别容易辨认的,馅儿最饱满的大肉粽子。   近来的曼丽渐渐感到明家的人对她越好,她和明楼越亲近熟悉,她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就越来越不踏实。她深层的自卑和对自己的不认可是铃木和汪曼春拿来做把柄的饵,也是她经年累月的情绪。这些,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她当初的害怕是真的害怕明镜会嫌弃她,这样的情绪会在不知不觉间冒上来,会困扰她。当她一个人面对时,她有时候是强硬地把它压下去,有时是任由它蔓延到无边无尽……   她想,其实我和你一样啊。在外面什么人都不怕,进了这个家门,我什么人都怕。   在阿诚和明台叫嚷着有人有专属粽子吃的不公平中,热热闹闹的端午节算是在形式上过了。而明楼和明诚的回家竟是为了履行那个明楼说的一起去照相的说法。   几个人坐在阿诚开的车里去郭骑云的照相馆,留了桂姨和阿香看家。说要照全家福了,曼丽又紧张起来,这怎么就全家了,要全家也得叫上程小姐才是。   明台坐在边上嘟囔着说锦云去了老家,他从张家口回来就没见过她。不然才不会被大哥和曼丽这么欺负。   明楼不搭理他,转头问大姐:“听说大姐承租了济世大药行,明家要行医了么,这年头药品并不好搞。”   阿诚和明台都一下想到了她拎着犹如一箱炸弹的盘尼西林去香港的事情。明台攀住大姐的手臂插科打诨道:“大姐,那以后看病是不是直接家里拿药,什么药都有?”   “世道再不好,人吃五谷得百病,药行还是要开的。他们日本人也得生病吧,还能把这也禁了?我自有门路。这家药行有自家的生产渠道,就是老板胆子小了点,说要避到香港去了。”   “您这门路可是贵得离谱啊。”   日本人不禁不管,那还得是因着有明楼这身大姐不待见的狗皮挡在前面的。这一家子心里都清楚,也谁都不说破。   “哎你管管好你自己好不啦,要不你把阿诚给我做掌柜的理财,要不你就闭嘴不要说话。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做,风险共担,那个老板推荐了个合伙人。”   合伙人?明楼和阿诚对视了一眼,满心的疑虑。   而这疑虑在推开照相馆的门后,立刻就得到了解释。明楼宁可不要这解释也不想看到来揭开疑窦解释的是这个人。   这屋子里对这个人最熟悉的几个统统愣在了当场,而这个人也只独独迎向了明镜。   “明董事长,这么巧。”   “是呀,怎么这么巧。”明镜也没想到这是说曹操曹操到了。“您一个人来拍照?”   “我孤家寡人一个,拍什么照呢。我啊,就是喜欢看橱窗里的照片。”这人低着头,脸上适时布满了黯淡,隐约又有分寸地透着点对家的羡慕:“节日里,就更喜欢看看一家子的团圆照,沾沾和睦之气。”   “啊…”明镜倒是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转身拉过明楼介绍:“这就是那个合伙人,王老板。”   “明董事长家里人多啊,羡慕羡慕。”   “王老板”明楼硬着声音叫了声,脸上带笑,伸手过去。   王天风看着这五指笔直合得密不透风的手一秒,要不是在明镜面前,真是打死他也不会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握上去。不过他也知道,明楼绝不会在明镜面前把他的手指骨夹断的。   “明大少爷好。”   他做好了心理建设,也能感到那几个学生的眼睛都紧盯着他。他爽快地输人不能输阵地伸出了手握了上去。准备着就算面对蛮力他也要笑着应对,哪知道明楼就轻轻一碰,在他五指还没合上来的时候就收回了手。这就像玩两个人对对碰看谁倒下的游戏,也就像是四两拨千斤,他力太猛,必倒无疑!   王天风心里痛骂一句:“你大爷的!”   于曼丽见到王天风就退缩了。她说自己真的不喜欢拍照,让明楼他们一家人先去拍。她往后蹭着坐在那张她玩抓底片游戏的大桌子旁看着。王天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老师”她的声音里有点胆怯。   王天风横扫了一眼,“在上海的吴侬软语里,养得不错。衣服也穿漂亮了。”   王天风掏出烟点了,椅子往后滋啦移退了点,靠在椅背里看着前面明家一家子的欢笑。明台在耍宝一样逗着明镜,三个男人明显都是哄着明镜乐。明台更嚷嚷这影楼一定有很多好看衣服,让大家都去换装,什么长袍马褂的都要穿一穿。大姐也不能总穿旗袍,得穿洋装拍两张,还什么俄国女人的大蓬蓬裙。明镜笑得一边摇手一边拍打明台。明楼和阿诚在边上应承,明楼的眼锋时不时往这儿扫上一眼。   王天风笑笑,隔空交锋,他可不怕。举起手中的烟朝那儿点了点,慢悠悠吐着烟圈道:“蛇啊就是一身皮好。能蜕变,什么都能伪装,演什么像什么。什么富家少爷深情公子,汪伪流氓地痞恶少,就是台上唱戏的街上擦鞋的,学校里道貌岸然的报纸上指点风云的也不在话下,他拿得起也放得下。”   于曼丽也笑了笑,这话听着倒是像在赞扬了。她不管他究竟是在捧还是在贬,伸手慢慢剥着桌子上的棒棒糖纸。   王天风现在坐的位置在她半个脑袋后面,看不清她的表情。今天的曼丽头发散开,自两边各挑起一缕在头顶扎了个小髻。他只能看到自垂下的头发间若隐若现的耳朵和脸颊的弧度。王天风噙着笑,近乎有些恶毒的,似是看不惯这样恬静的场面而续道:“可有一样,他始终都演不像,你猜是什么?”   于曼丽才放进嘴里的棒棒糖磕到了牙齿上,嘎嘣一下,差点就咬碎了。荔枝的味道还没有散开,她只觉得嘴里一麻,就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镜头前的一家子或坐或站,在那闹哄哄地围转在一起。间或有郭骑云喊着:“笑啊,一二三”的指挥声。明楼被明台推着蹲坐在前面,还要做出一副孺慕的样子两手摆在明镜的膝上靠上去。   几个小时前这双手握着她说,他握住了一双经得起用力握住的手。自己是么?是经受得住风浪,承受得住压力,经得起他的用力,负担得起共同的前路的人么?   可能不是吧,只是他们以为是了。   她被前头一家四口的样子弄得眼眶湿湿的。明镜朝她招手,她柔柔地摇了摇头,心里发疼,又忍不住点了点头。   曼丽咬着牙从心的深渊里掏出两个字回答老师。而这两个字一经说出口,她自己又愣住了。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悲凉,她想象中的难以启齿。难道是因为手已被握,即使前路不一定好走,也已无岁月可回头。   “嫖客。”   王天风乍听这两个字,本来无谓的脸面凝了一下,侧头又望了过去。   这不是王天风第一次面对于曼丽说这两个字,也不是于曼丽第一次说这两个字。当初他去死牢把她提出来的时候,那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用这两个字和连带的血腥残酷把她变成了一件武器,一件没有心,放弃感情的武器。然而今天这两个字再说出来,他感觉到她活了。   活了,以前来说不利。现在,已经不是他王天风管辖的范围了。始作俑者自己做下的事就该那个人自己去收拾。在王天风的生命里只有一件事情值得去做必须去做,那就是抗日,是赶走鬼子。其他人的其他事情,什么身份什么党派他都可以不论。他像是一辆迎风的独轮车,即使平衡不了,他也会有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并划着往前。   他们说他是孤胆,是疯子。其实,他是摘了自己的胆,舍得一身剐。但使志成,足惬平生,疯又何如?!   他朝前俯着身子,伸手在曼丽的棒棒糖棍上弹了一下。   “棒棒糖还有么?”    ☆、第 27 章   “王天风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回到家,明台负责去缠着大姐,阿诚跟进了明楼的书房。明楼坐在书桌后,手里头捧着桂姨送上来的热茶,目光扫在他的书桌桌面和抽屉四周,检查着异样。拉开抽屉,他看着里面码的整齐的纸张和本子,在左下角停了停,嘴边逸出了个冷笑。   “孤狼下手了,找不到东西铃木该催曼丽了。先好好想想怎么应付铃木吧,这图,还得让她拿得有点技巧。要孤狼现身帮她一下才行。”   “大哥!”   明楼眼皮子一抬,眼里冷冽的光芒让阿诚整个人一凛,到嘴边的埋怨又往回缩,囫囵在嘴里咽不下去。深呼吸了很绵长的一口,才平复下自己的情绪。   “这图……难道日本人有自己的方法找到这路,张家口可是连着晋察冀的,他们是想包抄我们的根据地,还是真准备这样打入重庆?”   “只有他们动起来,我们才能知道他们手里有什么。重庆都被他们轰炸成这个样子了,还在乎是不是攻入腹地?前者到是极有可能。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真要找到了那条路,到时候我们那位委员长的天平就不知道会怎么摆了。”   “那…..”   阿诚看上去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明楼关上抽屉,撑着手肘揉着脑袋。   “我知道你担心大姐,但是王天风那个疯子,他的事儿你去问问得出来么?就让他得意些日子,到时候憋不住了自然会主动来找我们。现在的上海不是毒蜂时期的了,幺蛾子他还作不出来,放宽心吧。”   “恩,也只能这么办了,这被吊着胃口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阿诚顿了顿,看明楼在不停地揉太阳穴,走到他身边从一排小抽屉里找到头疼药片:“给。你是不是也得告诉曼丽你的这些药都放在哪儿。”   明楼接过药片,看着手边的茶,说了句:“白水。”   “哦,对”他又走去沙发前的茶几上拿了杯子倒了白水递过去,嘴里还在念叨:“他要入股药行,钱必定是军统出的,也就是上头知道这件事。可为什么非得要找上明家,再把整个明家拉入这浑水里。明家,填了我们兄弟仨进去还不够么?!”   想来是不够的,整个国家都病了,填多少能算是补缺,多少又算是够本,多少能盈利??要是都能用经济的杠杆来量一量,公式来算一算就好了。明楼看着书桌上从前拍的全家福,这张相片在他办公桌上也有一张。那时候国虽乱,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盼头,一种信念,仿佛只要那样做了,总有一天是会好的。但时间实在是太慢了,那一天不知道在哪儿,等的人心焦,心疼。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极快地眨了两下眼皮,对着阿诚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直都会自己去找答案的阿诚,今天是钻进了牛角尖里了,非就要一个答案。可自己又能给他什么呢?   “整个中国,多少家庭都填进去了,明家就不能么?”   他们一直希冀着共襄盛举的一天,如今这样,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圆满。都搭进去,能在一起。   他、阿诚、明台、大姐、曼丽。   桂姨拿着块抹布在客厅里这里擦两下,那里抹两把,很消极怠工的样子。等听到楼上蹬蹬蹬地响起明台的脚步声,她迅速抓了个鸡毛掸子往楼梯口迎,经过明楼房间的时候还用力咳嗽了下。   “桂姨,阿香呢?我这件衣服压出褶子了,给我熨一下。”   “小少爷,阿香去交水煤电费顺便买菜,大概是排上队了。你这衣服放着,我来熨吧。”   “不行不行,我这可是正式场合要穿的,我只信任阿香的手艺。”边说边瞟了眼明楼翕开了一条门缝的房间:“哎,大哥房里有人么,他还没走?”   桂姨一挥手里的鸡毛掸子,挡在了他面前。边瞧着那房间边驽了下嘴:“是于小姐在。”   明台脸色尴尬了下,想到他从张家口回来时冒冒失失开门被大哥吼的情景,盯着那门看了两秒,要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哦”。他应了声,把衣服搁在了沙发上,就打算上楼了。   于曼丽在门后听了很久,她是来拿那图的。来的时间和东西放置的地点都是他们事先说好的。明楼说可能会遇到惊喜也可能会有麻烦。现在看来,惊喜是桂姨,麻烦是明台。   她拉开门,叫了声:“明台,穿正装要去哪?”   明台在一格楼梯上转身,于曼丽就立在门框的正中间。白色的长袖连衣裙,头上扎了根蓝色的缎带,腰间同样是蓝色的腰带。像极了一个清纯的学生,可是这个学生是个最优秀的特工呢。   明台往楼梯扶手上一坐,两手交叉在胸前,晃悠着两条大长腿,歪着脑袋嘴一扁说:“大哥把他名下的面粉厂给我了,我正式宣布我可以不用念书,学做生意了。”   曼丽带上了书房的门,双手背在身后走向他,脸上漾着轻快的笑意:“是么,恭喜。那我得叫你明老板了。”   桂姨立在一边并没走开,曼丽经过她的时候对她善意地点了点头。两人目光交汇,像是在照会着某种心照不宣。只是曼丽想,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怕是桂姨永远都不会懂的。   明台跳下来,拉着她往花园里走。两人坐在花园的秋千上,曼丽奇怪地问他:“要当老板的人,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兴奋。”   “有什么好兴奋的,我回来是做任务的,不是做老板的。”他脚用力一蹬地,秋千荡起来老高老高的:“可是最近好像都安静了下来,闷得我难受。”   曼丽猝不及防,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惊叫了一声。   明台嗔怪地看着她,皱着鼻子嫌弃她:“你是跟着大哥胆子都变小了!你现在都不像是我的生死搭档,都快成大哥的生死搭档了。正好,老师来了,你不是上次说要打报告申请解除搭档么,还写不写?”   “你真要我写啊,好,那我回去立刻写。写完你去找你的程小姐搭档去。”   “好啊,你写,不写是小狗。”明台的小狗脾气一上来,就硬着一张嘴。一边用力荡得更高,嘴里嘟囔着:“大哥什么都好,我什么都不好。”   于曼丽笑了出来。   还是初夏,这风却是真正融汇了这个国家的此刻的低气压,已经带上了一股子闷热,曼丽的头发和裙子都在夏风里飞扬。荡得高高的,在夏阳里可以低头看见地上的影子,不孤单。说话也不怕隔墙有耳,桂姨离得远远的在屋子里。   曼丽的声音像在风中飘,她说:“你比他好……我也不要和他当什么生死搭档。我们出任务只要顾着自己的性命,可他需要连我们的性命一起背着,太重。我怕我背不动了倒下,会连累着他也站不起来。”   明台问:“胡说,我哪里比得过大哥。我现在想像他那样还来得及么?”   “每一个大哥都是兄弟眼里的神,你和阿诚都追着他跑。可是世上只有一个明楼。”   明台没有反驳她,这句话他只能说在心里:是你眼里只有这个明楼。   他把秋千停了下来,手心覆在曼丽的手上。说得低声:“我有种预感,锦云可能出事了。”   曼丽怔了怔,一时间呐呐不成语,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他们杀惯人的,不会如何去安慰失去人的人。生死于他们就像是玩井字游戏里的连线,总有人可以一条线走通,也总有人一下就进了死胡同。从起笔开始就都是自己的选择,死了,除了对不起活着的人,没有人可以怨。   她最终也只能是拍了拍他的手,跳下秋千:“我学过一个词叫义薄云天,我不知道用的对不对。可我觉得,你大哥是,老师是。我想,你的妻子也是。”   明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在他的心里还有一句话藏着:我其实喜欢你,也已经,来不及了。   正如明楼所料,王天风在忍了两周后,约见了他。然而让王天风出乎意外的是,这两周根本没有吊起明楼的怒,明楼没有揪着他的衣领子咆哮,也没有一拳头要抡上来的意思。这样阴阳怪气的明楼是王天风顶顶讨厌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地烦躁。   “现在夏天了,不是蛇冬眠的时候。你摆这副死脸给谁看。”   “谁巴巴地来看的就给谁看。”   “你以为我想来啊?”   “不以为。可你没办法,你要做生意,就总有关卡在政府部门手里。我坐的这个位置大权不一定有,但我想着连梁仲春运私货都要找阿诚,那我总等得到你。”   “我可以用军统那条线的。”王天风被明楼一句句堵得发急,想跳墙。   明楼两手一摊,气定神闲,但下一个动作两手撑到桌面上,眼里又分明带上了毒:“你敢用那条线,就不会找上明家。”   提到明家,王天风像机油卡了壳,送不到马达里,一下就熄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两张海关的通关行文要这位海关总署督察长的签字。   明楼看也不看那两张纸,“找我办事还不把话说清楚,你是来装疯卖傻的么?要么你让我大姐来要签字,要么你就站起来从这滚出去。”   “明楼!”王天风怒睁着双眼吼,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你别以为你能在上海独大了,我毒蜂还能再杀回来。”   明楼看看桌面上差点被他震翻的茶杯盖,还是那样一副要死不活的没表情的脸:“你分身乏术。我给你三分钟,你不说,那我走。”   “你大爷的,摆什么少爷架子。”他撸了把脸,把杯子里的茶一气喝干,侧转了身子瞪着墙壁不看明楼。   三分钟,明楼是说到做到的人,他是看着挂钟的秒针一圈圈走过来数的。时间也巧,三分钟后,晚上6点的挂钟时间当的一敲,像是空袭拉响的警报,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王天风就差没把整个身子趴在桌子上了,气急败坏地一口气道:“为了重庆。日本人都敢把病菌往宁波街头撒了,谁知道会不会在轰炸的飞机里也扔一桶下去。药,到哪里都重要。也不是特意找上明家的,谁让你大姐正好这时候去盘药行。真的是凑巧。你大姐要个药行做什么我不管,你们明家姐弟踩几条线我都可以不管,但是这事儿既然摊上了,就他妈一定得办成。不止为了重庆,也为了全中国。”   明楼气息起伏地听着他说完,用手指着他连点了好几下,目呲欲裂咬牙切齿地,却又不能当真啖其肉啃其骨。他离开座位往外走,王天风以为他还是要走,嘴里骂娘地去拉他。明楼回身锁他手,王天风疾撤掌,然这条毒蛇根本就是打蛇上棍的粘连住了他,从他手臂上蔓延往咽喉锁。王天风头点地,扭腰用肘子撞他,他人精瘦力气却大,和明楼的身板里爆出的力气简直不相上下。两人这互相一撞,锁着的手松开,各自往后踉跄退了好几步。要扑上去再来,等各自都眉目紧锁,眼如铜铃地瞪到一起,互相抓着衣领,又同时泄了气。   “我大姐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子一定会一刀一刀剐了你。”   “你特么倒是来剐啊!”离得近,王天风以为自己花了眼,他竟然在明楼眼里看到了隐忍着的眼泪。才惊觉那气音说出的一个个字里,带着的是他久远之前曾经有过,现在早已忘却了的一种痛。他不曾怀疑过军人的生死大义,付出过为同袍报仇的凛然豪气,但为亲情,他还真有点不熟悉。   “好,我王天风这辈子没担过谁的命。明镜的,我担下了。”    ☆、第 28 章   六月的最后一星期风平浪静的过了。七月除了热火朝天,也没见谁的影子变小了或是变没了。明公馆花园里的老香樟树的树冠倒是好像又宽了点,大了些。像个大大的帽子正好遮在秋千上。这秋千在明公馆也是有年月了,从前是明锐东给明镜做的,苏州的老宅里也有一架。可明镜虽是个女孩子,却并不喜欢坐秋千。再后来,这就成了明台小时候的玩具。到现在明镜反而会经常去坐上一坐,荡来晃去。   荡着时间,晃着岁月。她很想在这一摇一荡之下老去,然后看见和她有猴年马月之约的明楼膝下有儿女成双,明诚有个贤惠的太太,明台应该是最早有孩子的那个,但一定也是最没父亲样子的一个。   这样的心思这几天愈发的严重,她有点心慌,像是偷偷揣着一份不祥的预感。   七七卢沟桥事变三周年,□□和国府相继发表了抗战三周年的告全民书,无线电里两党都说着非至日寇放下侵略武器,抗战绝不停止,流尽最后一滴血云云。   而之后没几日,上海《大美晚报》继副刊编辑因宣传抗日被暗杀后,其发行人、总编又被76号的特务刺杀于静安寺路的起士林咖啡馆二楼餐厅。   虽非光天化日下,也是暮色蔼蔼中。   那日下班后,明楼难得约了曼丽在不远处的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上映的是美国的一部获奖影片“卿何薄命”。没有什么高昂的主义宣传,纯粹也就是部郎才女貌,最终女子绝症未愈只剩一年生命的感人爱情故事。当时的影院在每个座位背后都安装了一个小方匣,里面有电线和发音机相连。只要多付一毛钱就可以租借个耳机连上这个方匣子,听到里面传出的小姐纯正的同声翻译。   咱们明长官自然是不在乎这一毛钱,他还大手笔的包下了整三排的位置,就是不喜欢他的前后左右有别人坐着。于是这个放映厅里其他观众都在前头,最后那三排都是明楼和于曼丽的。曼丽看到这阵势也只能感叹一声他就是个只要有条件,永远会把自己那点少爷气息散发到淋漓尽致的一个人。在有数的几次和□□的联合行动中,曼丽是见到过□□的清苦的,所以她觉得让明楼叛变军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一个骨子里是少爷,看个电影都这么穷讲究的人哪是能受那份苦的。   曼丽故意的,反正位置多,她看他先坐下了,才找个和他隔开三个空位的坐了,戴上耳机不再理他。明楼先有些错愕她的动作,但他不是个纯粹来看一场电影的人,他有他来的目的。所以灯光暗了后,他先也没说什么,以他的外文水准是根本不需要翻译这回事的,于是他可以自如地不受电线牵制的转着他的脑袋,不止看屏幕,还能观察四周,审别那些观众。其实在黑暗里观察人是件顶有趣的事情,就像有的人喜欢特意到电影院里去哭,特务也喜欢在电影院接头一样,反正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屏幕上,没人在意边上的其他人。   明楼同样在这乌漆墨黑的电影院里暗搓搓地拿到了他要的情报,字条在手上借着微弱的后边放映室打到大幕上的光亮看完后,就被他一下一下,拧小面团似的全部给搓成了小指甲顶盖那么点儿,任是再有本事的人也是拼不全的。   做完了今天这场约会中他要做的大事,时间才过了20分钟,怎么都得加一些其他的事情才能打发剩下的一个小时的。偏偏于曼丽偏着个脑袋,专注地看着大幕,连一个小眼神都吝啬给他,耳机戴着更是不可能听到他叫她。于是明长官只能自己站起来,往那儿挪了一个位置,再挪了一个位置。终于挪到边上了,等了两分钟,佳人还是不看他一眼。唯一的动作是她的身体又往另一边给让了让,大有带着耳机也转换阵地的可能性。   明楼决定先下手了,他强制地把人拦腰一抱,直接拖过来坐在了他腿上。亏得曼丽算是身轻如燕型的,这两个人的份量才没让影院里咯吱响的板板椅咯吱地更响一些。他摘下她的耳机放自己耳边听了一句,立刻嗤之以鼻地把耳机往边上座位上一扔。   “女声翻译,有什么好听,还是录音录好的。来,我给你实现真正的现场同声翻译。”   明长官是说到做到的实干型,把人在身上抱稳了,就相当认真地看着屏幕,然后凑在曼丽的耳边,用他低沉的气声在她耳边说了起来。影院里不可能大声说话,要不停地像演员一样地同声翻译那就只能凑在耳边说。曼丽发现理全都占在了明楼这一边,除非她在影院里闹别扭非要从他身上下来,不然就只能这么忍受他在耳边的嗡嗡声。   曼丽的心里直抓狂,这听耳机翻译人家是抑扬顿挫跟在演电影一样的,明楼的声音再好听,他也不可能立刻做到情绪的完全投入。你让曼丽看着大幕上演员的悲情演绎,听着耳边的波澜不惊,那完全就入不了戏。她抗议地把人往他怀里钻,一只耳朵贴在他胸上,侧着半边脸别扭地转着头看屏幕,一手去堵他的嘴巴,使力推开他脑袋不让他说话了。可明大长官是个较真认理的人,既然说了要做这个翻译就一定是有始有终的。他亲了下堵上来的小手,又把它拉下来握在掌心里,然后继续在她耳边滔滔不绝。   曼丽简直忍无可忍了,一气之下也没了其他想法,冲动地转头就用自己的嘴堵了上去。这一堵上去她才发现,这下子才叫全线崩溃,全场陷落,全盘皆输。她是一堵之下就要撤退的,他却追的极快,方才说的什么有始有终全抛开了,只顾着眼前的攻城掠地。好不容易骗来的齿间缠绵,明楼又怎么会轻易放弃。曼丽被他弄得整个人全都酥软了,本还捶了他两下以宣示不平之气的,到最后只能是两手全都缠在了他的颈脖子上。   就算前后两排都没有人,这电影院也是个公众场合。曼丽完全不敢发出太大地带着点羞耻的婉转嘤咛和喘息声,憋在自己喉咙里的声音自己都分不清是羞涩,是兴奋还是紧张。两个人唇稍稍分开,额头抵着额头的将目光递进对方的眼里。彼此的气息热乎乎地喷在对方的颈脖子里。曼丽的旗袍领子被扯开了,同时明楼的衬衣领扣也没幸免。   前排的人完全可能回头来看,身后的安全门或者幕布之后也可能有别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就连稍一侧目,感觉电影屏幕上的演员都是在盯着他们的。对于明楼这样的从骨子里渴望生存在阳光下的人,这样的随时会被揭穿于万众目光中的刺激太容易让人兴奋。曼丽的小手紧紧攒着明楼的衣角,发狠地想要把他捏皱在掌心里。明楼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如老虎盯着猎物,一瞬不瞬。谁都不想退开,不舍得也不肯罢手。   连他们说出的话全都是滚烫的,腻人的。   曼丽盈着一双会说话般的剪水双瞳,唇瓣翕和,无声的唇语,明楼一下就看懂了。   她说,她还要。   明楼同样张嘴无声,是含着胜利的,屌气十足的。   他说,你求饶。   她不理,合身揉了进去。明楼但觉得整个胸膛和心底子都被她揉乎烫了。这感觉,如同世间万物都是陪衬,千军万马的阵仗中,将的眼中只盯着匪,匪的眸里也只有着那来拿人的将。他们的纠葛里容不下任何旁人来插手,心里是一声声没命似的嘶喊,滔天巨浪滚滚红尘里,到底震了谁的心又要了谁的命?   ……   她的小楼里,夏夜的闷热不会因多了一个人就分担走了一分。三叶的吊扇在床顶上尽职地一圈圈转着,把窗外的夜蝉叫声和屋内绵密的□□声在转叶的一格格阴影中撕裂。   她于濒临极致的一刻婉转,攀住他的颈项,将自己整个身子往上提起,又紧紧地收缩内壁。一根手指戳在他脸颊上,质询般地追问:说,你怎么要的我?   他眨眨眼睛,皱皱眉头,一番挤眉弄眼的踌躇差点失了她的耐心,在她抿唇将要收手的一刻,裹着热烈的风将这一句冲锋般地送了出去 :“你是我求来的。”   一个求字,化了她所有的小心思。   他偏头张嘴,她手指便往他嘴里探去,如同他对她的占有……   双龙的玉佩贴在双峰之间,青丝挽起,用他新送的那支翡翠玉钗插着。她的双腿盘在他的腰际,翘臀摩擦在他腿上。   他喜欢这样对拥着她,让两人能更紧密的契合相贴。墙上借着窗外的路灯投下的影子里:纱帘荡起拂在她的身上,像极了戴着神圣的头纱。她的下巴蹭着他的头顶,搂着他埋在她胸前的脑袋。她在他额头印上一吻,他在她身上布满痕迹。   她问他:如果像刚才的电影里,她只剩下一年生命,他会怎么做?   他舔了下自己的唇,于她的柔软中仰起脸,将方才吃到的甜腻先细细回味,稳稳霸住。方斯文地,讨巧地,又温柔地说:尽人事,听天命。   分明不怎么好听的话,可在明楼嘴里一字一句说出,偏就如同他这个人那样显得特别特别的像那么回事。那么一回,叫做承诺的事。   “你好看,说的话也好看。”   他便回她一个好看的笑,哪怕两人此刻都不着寸缕,也淡定从容地仿佛衣冠楚楚。   2个半钟前,他带着她从电影院离开。那时候起士林咖啡馆的枪声才起,街上行人慌不择路。他们携手在人流中逆行,稳健的步伐像是要赶赴一场枪林弹雨的约会的勇士,然而他们的目的地只是停在一街之外的汽车。   谁都没有问发生了什么,谁也没有解释发生了什么。回到这里,投身在一场欢爱之中。用汗流浃背冲抵掉心里的血流成注。   他说,但凡在这世上活到极致,拥有大智慧者,都是雌雄同体的人。既要能金刚怒目,又要会菩萨低眉。   她咯咯的笑说,你这是在夸你自己吧?她素手往下摸去,绞紧了他最刚硬的也触到了他最柔软的。   他抚摸着她无限美好的身体,在她的手心里放纵。她承着他的汹涌不断,凝着他狩猎的凶狠,悟着这一句。   心有猛虎。   又在他眉角的纹路里舒展出愉悦,带两人在顶峰中一起恣意时,叹着这一声。   细嗅蔷薇。   他们在一起,不是谁压制了谁,谁臣服了谁。是两块磁石的互相吸引,而后步步相近。   是一个懂了在白露为霜的境地里,蒹葭本就开得艰难。   是一个明白芳华浮生,流年惊世。谁比谁清醒,谁又比谁残酷。   如果爱情也成了绝望的宿命,总要拼就一场人与青山共瘦。   于是她又问:我们是什么?   他又是那样一个好看的笑,挺直了身子拥紧她,给了她更好看好听的三个字。   是爱情。   七月二十九日,阿诚匆匆跑进明楼的办公室,打断了正在开的周一例会,一脸灰败,还得用股市来做借口。等人都散去,明楼要一个解释。   “大姐,在苏州和王天风一起失踪了。”   阿诚根本不敢去看大哥的脸色,头快垂到了地板上。明楼整个脸颊都在抽搐,手抖的不像话。   “他答应过担起大姐的命的,他娘的,他答应过我的!”   茶杯敲碎在办公桌上,茶水溅湿了桌上的全家福。明楼目呲欲裂地迸出两个字。   “混账!”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的可能性大概很大,先试试吧 ☆、第 29 章   王天风和明镜到苏州来本是最为平常的视察。他们盘下的济世药行有自己的生产线,上海地价贵,便把厂子开在了苏州。   两个人盘下药行看中的都是这条生产线,至于为了哪一方,谁在之前都没打听过对方的背景。对王天风来说那是没必要,于明镜来说是根本不习惯。   进了药厂后,明镜看着厂长递上的生产计划表,拿了支铅笔在上头勾勾画画,算着耗时、原料、利润、报废等等。她要重新排出个轻重,一些消炎止疼的药物得加大生产力度,还有她偷偷让阿诚帮着搞到了盘尼西林的生产许可,这条线该怎么安排。当然她也明白,所谓阿诚的偷偷,必然是明楼默许的。   王天风则没她那么细致和耐心。他直接说,我要一条单独的生产线,一间实验室。我会带人过来,我的线我负责,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年底花红也不要么?”   王天风愣了愣,年底,他还真没想这么远。不过现在算算,年底也就还有5个月。约莫,今年是活的到的,那么年底也是可以期望下的。   “要,怎么不要。明董事长应该不会欠我花红吧?”   明镜白了他一眼,继续打手上的算盘,不理他。想通了的王天风是个皮厚嘴贱的人,他在屋子里踱了两步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然后就走到开着的窗边往外头马路上张望。这一望就给他看出了事情来。   今天其实是周日,大家都休息在家。这条路不是商业街,算是工厂区。这边边角角的人一多就不合理了,而那些人之间分明有眼神的交流那就很不合理了,他们还会往楼上这里时不时看一眼那是绝对的不合理。   王天风知道明楼一定会安排人暗中护着明镜的,但绝不是现在下头这样子。王天风开始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发现了他,他倒是在里头发现了一两张76号的熟悉的脸。   看了眼似乎全无所觉的明镜,又瞥了眼她脚边那只小皮箱。要是换做以往,他是一定把自己给隐蔽起来看明家的好戏的,但是谁让他答应了明楼呢。   扛下一条命,真是个麻烦啊!   最好不要是她惹来的盯梢,是自己的麻烦倒是好解决。   “我们是住在你明家老宅子吧,我晚上自己会回来,给我留门。”撂下这句话他也没等明镜的答复,或者说是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时间,人就闪出了门。   明镜手上的算盘珠子一停,等抬了头直起身子嘹开嗓子的时候,留下的就只有一阵人去的热风了。   “什么人啊真是,哪有一点当老板的样子,怎么跟明台一样的咋咋呼呼。不对,是跟个土匪一样,谁就答应他住明家了。”   她嘀嘀咕咕了两句,手在桌上一拍,追到窗口往下探头,边就已经喊出了一句:“哎你交不交房费的吖。”   街上哪有王天风的影子,倒是有两个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明镜不好意思地手捂着嘴巴,又把头缩了回来。既然王天风这个碍眼的人走了,她收拾了下桌子上的东西,拎着她的小皮箱出了厂门。小皮箱里有金条,有药品。她只要坐着黄包车在苏州城里绕上一圈,自然有人能看到她。然后到约好的地点下车把小皮箱留着下一个客人来取就好。这一个流程她做起来已经能算是驾轻就熟了,那时候去香港看明台就这么做过。   王天风并没有走远,明镜那声叫他也是听到了的,头皮一麻的时候他真相撂挑子骂人。资本家就是掉钱眼里,桩桩件件离不开算盘珠子,和明楼那个死人脸一个样子。   他压低头上的帽子挡着毒日头,脚步飞快地在附近走了一圈,东钻西窜的又绕了回来。他确定没有人跟他,那这些人就真的是冲着明镜来的。他一时也分不清究竟几个是明楼的人,几个又是76号的人,只能在看见明镜提着箱子坐上了黄包车,那些人又跟上去的时候也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实足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他明白明镜在转圈的时候真是气的要头顶冒烟了。热的他半死的跟这么大圈,就是看苏州城么。而且他同时看出了明镜根本没有发现跟踪的人,她不是在绕圈甩掉那些人,她只是在完成固定的工作而已。王天风现在最想做的是指着她鼻子骂她蠢。哦,不对,指着明楼的鼻子骂他姐蠢!   明镜在老街的地方让车夫停下了车子,她下车站在车前付钱给车夫。王天风以他超绝的眼力和敏锐已然看清了周围除了他跟着的那些人外根本也没有欲上车接货的人。也就是说在明镜带着他们逛马路的时候,她的接头方可能已经发现了异常,但因为车不停人又跟得紧,完全没办法通知到她。等着明镜的如同瓮中捉鳖,他不用看也知道那小皮箱里有些什么了。   没办法,谁让他就那样钻进了明楼的套子。如果让他发现明楼那时候是故意让他钻了这个套子,他疯子绝对发疯给他看,咬死他没完!   王天风加快了脚步,在辍近了两个已经要上前的他认得出的76号的人时猛地往两人之间直冲过去,同时把两个没防备的人往两边一脚一个的踢开。他毫不恋战,冲上去抓起黄包车上的小皮箱就往边上的小胡同里跑。   变生仓促,明镜也同样没看见来接头的人,她正打算重新再坐上黄包车的时候,箱子就这么被拿走了。她转身慢,也亏得她细高跟的鞋子高开叉的旗袍转身慢,没看清抢箱子的,还来得及看清倒在地上的和后头追上来的人的反应。明楼的人和76号的扭挡在了一起,暂时倒是没人来管她了。明镜不笨只是缺乏经验,这是她的弟弟给她的结论。她这时候反身也往胡同里跑。   王天风对身后那些追逐者的反应是料准的,没料准的是他已经放慢脚步在等明镜追上来,没想到她跑得这么慢。一个特工,第一要学的不就是逃跑么?   他从隐蔽处跳出来,一手拎着皮箱,一手抓住明镜就带着她跑。   “是你?”明镜惊讶到快掉下巴了。   “不是我还有谁?”他低头看了眼明镜的脚,不耐烦起来:“你把那鞋子脱了拿手里行不行,碍事。”   “脱了我怎么走路吖,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后面不是没人追来了么。”   “你现在是走路么,现在是逃命。你知道他们派了多少人来?”   他跑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你们那方是不是有什么后备方案安排的,我可以把你送过去。”   明镜警觉地看着他,甩开他的手:“什么这方那方的,你不要乱说话。箱子还给我。”   王天风看明镜,就是一个老戏骨在看一个初入行的菜鸟。身段走位唱功哪哪都不对,偏又觉得自己最厉害那种人。明镜质疑的眼神,好笑的要抢箱子的动作,让他一瞬间觉得像是离家出走的妻子被丈夫拦了下来心有不甘。总要再端着架子摆出一副没你我也能活,让丈夫再哄上一哄才肯给个好脸色。   那这个丈夫该如何回应呢?   他惊奇自己冷硬的大脑在这会儿会撇开危险的警示,有闲暇跟着这么个烂剧本胡思乱想,关键是这个剧本带上了点温情,并不适合他。   “箱子里这些破东西我还没兴趣。你要是有信心带着这箱子东西自己走出这个胡同,请便。”   苏州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一脉相承,中间转转绕绕的,从这边进去,出来可能就远开几条马路了。这儿虽然是明镜的老家,可这路她还真不熟。方才冲进来的时候也根本没看清方位,原路返回她是没这胆子,可前路的方向她也实在不知道。尽管是这样,明镜也记得自己是明氏的董事长,不能向眼前这个来路成谜的人低头服软。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伸手去拿箱子。就在这时候外头纷乱的脚步声响起,辩不清敌友就不能出头,两人同时脸色一变。王天风交接箱子的手猛地收了回来,同时一手再次拉起明镜转身就跑。明镜没有拒绝,要脱了鞋子还是不可能,她尽全力跟着他。   其实这时候的明镜是有些恍惚又有些迫切的,仿佛多年来一直想要的追求在这一刻落地了。她一直要求参加更多的工作而不止是提供资金。但究竟什么样的工作她并不明确,似乎以前的是不够刺激不够激烈,不够…危险。那现在,是够刺激激烈也够危险了。如果从前的工作中她还是拥有着特权的明氏董事长,那这一刻逃跑中的狼狈却是如此让人热血沸腾。   她跑得完全顾不上脚疼这么回事,往前冲从本能变成了一种在不断推动她的欲望,不停下来就是活着。而她曾经以为过,她“死了”。   明镜的手指攀紧了王天风的掌缘,从胡同里跑出来到了大街上,王天风缓下了步子。大街上奔跑反而惹人注意,而且他觉得身后的尾巴应该是甩掉了。他扶着明显累着的明镜,一手提着箱子,快步又招了辆黄包车带她一起坐了上去。   车夫看着他俩就像是一对夫妇,还挺贴心地问了句:“回家?”   王天风报了个地址,军统苏州站的安全屋。   “要在这里等多久?”   明镜对这陌生的狭小的屋子没有多少异议,这一路她明白了这个王老板不是一般的生意人。应该更早,从明楼和他在照相馆相遇开始,她就该看出来的。她的弟弟内敛,王天风张扬,但两人的深处其实有着同样的一种力量。   这力量,在她今天攀紧王天风的掌缘时感受到。当时他比她快半个身子,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没给她一个眼锋,自始至终看着前头的路。但手上分明传来过一紧的力量。这力量,在她去年质问明楼到底是什么人的时候,明楼也曾握紧了她的手。当时她就信了。无论他会说什么,她都已经信了。   这信任的来源不同,一个亲情占重,一个似是患难占重,但本质定是一样的。这个质,明镜觉得一定很宽广,是她向往的吧。   人,或者说,明家人就是这样的,一旦信了,就是十足十的。   王天风坐在窗口抽烟,他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明镜,那个初时还像是个宝贝一样不肯松手的皮箱此时随意地放在桌上,完全不在乎了。   他答了句:“等人通知76号吧。反正消息一到那儿,不管是谁就都知道了。你那个弟弟不也是管着76号的么,御下不严啊。”   明镜并没有反驳他,只挺直着身体,靠着墙壁。屋里有张床,她也不去躺。   明镜默了默,再问了句:“会是几天?”   “今天周日,最快是明晚,最晚是后天一早。总有人到。”   “好,谢谢。”   “你信我?”   “言而不信,何以为言。”   王天风大笑,笑道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明镜道:“怪不得明楼不放心你。我说的话,没人信,他就从来不信。”   “今天之前的你,我也不信。后天之后的你,我未必信。”   王天风的脸色一窒,手上的烟头差点烧到了自己,他跳起来摁掉烟头甩出了窗户。   明镜心里轻轻笑开,这人挺有意思。巴不得别人不信,与众不同么?还是,太孤独了?   “你们明家人,一样的狗屎硬。”   王天风叱了句。他在明镜这种说不清是清高还是贵族的身板子上看到了明楼和阿诚,甚至于初到军校时明台的影子。   倔的不得了,恨得牙痒痒。   他不承认讨厌死了还放不开是因为吸引。戴笠当年说过,那一届的训练班,能记住的只有一个出尘的明楼,一个疯狗的王天风,他们会以惊天动地的方式至死纠葛。而失去任何一方,都将是军统难以估量的损失。也会是他俩彼此的遗憾。   他也不承认这么多年的对峙,那些光辉的成绩累累的军功是为了和那个人比谁更高。他不死,他就必须活着。   他更不会承认,担下明镜的命,是为了那人能欠他这一笔。他就赢了。   而此刻,他有一点点可以承认:这样的相处,不坏!   这个念头,是这个夏夜里的一道极光。白辣辣的,一径起,便在这空间里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   边缘,毛而不平。内里,乱而不整。   而这,才是生活的常态。    ☆、第 30 章   周一的早上得到的消息,下午,阿诚就先到了苏州。   阿诚把明镜带回明家老宅是晚上,手里还提着那个小皮箱,身后跟着一个人。不是王天风。   明家老宅的厅里灯火通明。明楼架着他的金丝边眼镜,翻着手里的报纸,身后的五斗柜上开着收音机,信号不是很好,滋滋啦啦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里头温婉的女播音员在报些什么□□的战事。明楼不去关,明家的佣人也就没人上前。因为那是大少爷自己开的。   今晚明家老宅里的人有些多,老管家谭伯张罗着在餐桌上摆晚饭。筷子数来数去也只有三双,怎么都不像这屋里每个人都有份的样子。   明楼对面的红木椅子里坐着汪曼春。她身后还站着两个76号统一着装的手下。   大热的天,明家老宅里没有装风扇。雕花的木头窗子都开着,这个点往窗外看当然看不见什么绿树如茵,被风一吹,绵密的树叶子的沙沙声,倒是有几分鬼影幢幢。   汪曼春一手拿着把檀香小扇子不停地扇,一手抠着她的手指甲不说话,她身后的人自然也不敢发声。手边没有扇子,汗滴了下来只能用袖子擦。   再看明楼,长袖的衬衣,袖口规矩地扣着,只在领口敞开了一粒。整个人气定神闲,好像他就是一块天然的冰块,自己就能把自己给冷冻了。外头知了叫的欢,里头一反黄昏时分明楼到的时候对着汪曼春一行人的叱骂,此刻安静的不行。   “明长官”汪曼春看了看时间,还没有等到明镜,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明楼眼睛都不抬。   “该说的我已经训完了,汪处长既然习惯了独断专行,回去后我会考虑要么你来坐我的位置,要么你离开76号。”   明楼眼睛看着报纸,还翻了一页,波澜不惊的冷漠不止是汪曼春惊了,连她身后的两个人都呆了。顾不得擦额头上往下滴的汗,齐齐站正了身子又立刻弯腰去看差点把手指甲掰断的汪处长。“啪嗒”,汗滴到了年久的木地板上,紧张而致使身体重量的不平衡让地板发出了刺耳挠心的吱嘎声。   “明长官,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明楼慢吞吞地放下报纸看过去:“原因?就你刚才重复的你觉得南田洋子的死还能查,所以你私下分拨了人手过来,然后顺便就查了我大姐。这也叫合理的原因?”明楼提高了声音站了起来,手指着她冷笑道,“南田死的那天我和铃木课长都在现场,你是不是还要去顺手查一下他的身边人。需要我替你事先打报告么?还是你写报告我签字?恩?”   “师哥”汪曼春也站了起来,脸色都变了。提到日本人她是不能不注意的。真要捅到了铃木面前只有她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儿。   “叫我师哥是吧,”明楼稍缓了下脸色:“跟踪你师哥的家人,师哥的家人不是你的家人么?这世道真就已经是举世不为师了么?”   面对明楼的疾言厉色,汪曼春愣了下,连她身后那两人都有些窃笑了。总觉得这话题又被他拉偏了,似乎一下子就成了家事。可还是憋不住地要怼回去:“笑话,明大少爷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家人。”   “汪大小姐,你现在可是站在明家的地面上说话!”   “好,我走!”   汪曼春被他气得不行,转身就走。明楼微不可见地勾起了唇角。   只是偏就好巧不巧地在门口遇见了明镜。拎着小皮箱的阿诚本能地侧身就挡在了明镜身前,叫了声:“汪处长好。”   明镜挺直着脊梁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满眼都是毫不加掩饰的蔑视。她朝伺立在餐桌那儿的管家走了过去:“谭伯啊,准备开饭吧,不然多看两眼今天就没胃口了。”   汪曼春失笑,指指明镜,再回头看看站着不动的明楼,意思是这也叫家人?   她扬声问:“明董事长,昨天发生的事情希望您能解释一下。这30多个小时你又去了哪,和您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明镜远远地已经在餐桌边坐了下来,头都不回一个。跟着他们一起进门的另一个人倒是站了出来,躬身向汪曼春道:“昨天的事,我想我可以解释。我也是专程来向汪处长解释这件事情的。”   “你是谁?”汪曼春带着些警惕地上下打量她。   “我就是您说的和明董事长在一起的那个人。在下是奉杜先生的命令看着明家,杜先生说虽然明楼先生个人的身份为先生所不耻,但是对明楼先生在杜公馆的行事风采还是乐于亲近。再说,76号对青帮干了那样的事,和你们为敌是青帮上下都乐于做的。你们要跟的人,就是青帮要护的人。”   那人说完后,把双手往汪曼春面前一伸,一脸的自愿带上手铐随便你们怎么处置。   他把话说的这么直接,又自报了家门,再带回去审又有什么意思。日本人尚且放杜月笙一马留得青山在,她汪曼春把柴就点了,那还不是烧她自己么。   汪曼春不是傻子,就是再不信,也不是现在能做什么的。她带着人走了,那人也紧跟着告辞。明楼随着送到了茶厅入口。   汪曼春在门厅的影壁前站定回望,目光刺穿了一道道画梁往内。多少年了,她再次站在这个门口,还是那样的恨,有增无减。   明楼负手站在台阶上,安静的外表透着一股浓浓的倦意,又匹配着一份难言的坚持。阿诚也跟了出来,看着这样的大哥,他常常会有一种无力。那样的背影,磅礴到能定格整个历史,苍凉一个时代,又微弱到只是沉痛了他一个人的神经。   “看来是戴笠那里知会了杜公馆,那人牢靠么?”   “能送出来的人必然都是死士,可以相信。”   “只是你们这个说法,圆的有些牵强啊。”   阿诚抹了把鼻子有些讪讪:“那也比你和人家扯什么一家人的、气死人不偿命的满嘴火车好。”   明楼转眼看他,终于笑了一下,手指着他:“你啊!”一顿,续道:“疯子呢?”   阿诚挑了挑眉,翻了个白眼往后楼那儿:“他说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从后头上去休息了。”   “他在我们家?他还敢来我们家?”明楼的白眼翻得比阿诚厉害。大有撸了袖子就要冲到后楼和王天风大干一场的可能。   阿诚吓得拉住了他胳膊:“大哥,你别冲动。我先说件事儿,是这样的,我一去那间安全屋,你猜大姐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阿诚想想当时的情景,眼珠子转了转,一脸高深莫测:“我当时还没开口呢,大姐一步就挡在了我面前。那样子…我看着是我要是对王天风拔枪,大姐就能立刻卸了我。”   “你…你什么意思?”   明楼指指后头,再指指屋子里头,一脸的匪夷所思。阿诚跟着他一起指,两手一摊,耸肩。   “你们还吃不吃饭了吖,看个人没完了!”   明镜特有的沪语的夹生和着苏话的吴侬调子响了起来,兄弟俩俱是一凛,齐声道:“吃,来了!”   兄弟俩陪着明镜在苏州又逗留了一天,八月一日一早,两辆车一起回的上海。车入上海境内已经快过了午饭的点。明镜见着路边撑起的凉棚里卖的馄饨面条葱油饼,喝的大碗凉茶就犯了馋,让司机摁了喇叭叫明楼他们停车一起。   明楼其实闻着香气也早馋了,只是想到这一下车得和王天风同桌吃饭就老大不愿意。车是停了下来,可他闷在车子里不肯下来。阿诚从反光镜里看到大姐和王天风已经坐下来了,这要一直墨迹着不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大姐得气。   “大哥,你就当那是个影子。”   “屁话!那是个活人,很臭屁的活人。”   “那,那是一阵风,王天风嘛,一吹就走了。”   明楼一眼瞪过去,阿诚缩了缩脖子很是无辜。大姐和大哥,他哪头都讨不得好。真要仔细分析一下,他宁愿帮大姐,因为车上这位根本没胜率。   明楼磨蹭了会儿,到底还是下了车。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卖馄饨的老板看到明楼和阿诚走过来,锅盖子一封说不卖了。   “哎,刚不是都点好了么,怎么又不卖了?”   明镜不解地问老板。阿诚指指锅内沸腾的水:“老板,这水都开了,馄饨放下去就好了。你那饼不已经出膛了么?”   “不卖了,卖谁都不卖给汉奸!”   老板来了气,走过去把本已经在明镜面前桌子上摆好的碗都收了起来。弯腰拿了把扫帚就开始扫地赶人。   明楼一把抓住了阿诚要冲上去的臂膀,摇头。   这是他第一次在大街上听到有老百姓指着他鼻子骂他汉奸,他有点懵。不拉住阿诚,他怕他站不稳。   明镜的脸色白了,想要上前质问几句。边上有小孩子捡了小石子往他们这扔过来,还有往明楼那辆车前插了日本旗子的政府用车上砸的。   “日本人昨天血洗了崇明竖河镇,砸商家,杀百姓。又在西起两条竖河,东至汲浜镇,南至公路,北至江边的数十里地烧杀抢掠。还不是你们这些汉奸走狗帮衬的,饿不死你们,至少可以不要看见你们。走,走开。”   菜叶皮,小石子各种招呼上来,王天风看形势不对,先护着明镜上了车,在要弯腰坐进去的时候回头看明楼一眼,他愣住了。所有的目标都是朝着明楼和阿诚去的。可无论阿诚怎么拉明楼,他都像脚生了根似的不会动弹,任那些杂碎往身上招呼,连抬个手挡一下都没有。   他的手死拽着阿诚的手臂,像一个溺水者抓着一根浮木。   阿诚只能护在他身前,王天风能看见阿诚急的满头大汗,看得见阿诚的唇语求着明楼离开。明楼一直硬挺宽阔的肩背,在这一刻竟然有些佝偻。   这哪还是和他一样格斗并列第一,射击甚而超过他一环的明楼。王天风看不下去了,他不是阿诚,碍着身份不能对明楼动手,他可不管那么多。   他跑过去对着明楼的背就是狠劲一推:“装什么龟孙子,还不走!”这一推之猛,像是积聚了平生所有毒蜂可以用来蛰咬毒蛇的火气,明楼和阿诚一起踉踉跄跄地往前好几步。阿诚顾不得责问,趁这一冲之力明楼还未站稳拉着他往汽车那儿走,把他硬推进了车门。   阿诚回头对王天风说了声:“谢谢,你们先回去吧,我们直接去办公室了。”   车上的明镜一路都再没说过一句话,两手绞着自己的皮包带子,绞得指骨泛白,青筋暴起。   王天风沉默地看着她,再沉默地转向窗外。   越往市中心的街上越热闹,有租界的警察,也有日本的宪兵。有穿着朴素的普通市民,也有夹着木屐的日本女人。有趾高气扬的,就有低头哈腰的。浑浊之世,蝉翼为重,千钧为轻。而他们这些人,看尽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明明是看的最透的一群人,偏又最不甘就此沦为萧艾。他们用信仰和身心拨动着这部苍老的国家机器,注定是贤士无名的结局却又争前恐后地向前扑。到底也是应了这句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他,不容易。”   明楼将整个头埋在掌心里不开口,阿诚就也不敢向后看,更不敢开口问一句你好不好,头疼不疼。   车到办公楼的广场前,明楼才说,图已经送出去了,尽量拖延时间,等消息吧。   明镜回到家,便把自己关进了小祠堂里。   她跪在明楼跪过的垫子上,从同一个视角仰望着父母的灵位。她的心疼地发紧,手指攒得几近麻木。   她的明楼,她的弟弟,她用整个青春护着的人,是该被人尊敬被崇拜的学者,而不是站在大街上被人唾骂的。他该是指点世事,振聋发聩的,而不是满身脏污,百口莫辩的。   她朝着灵位恭恭敬敬地磕头,拿出抽打过明楼的家法鞭狠狠一下砸在了自己身上。   那是她引以为傲的亲弟弟啊,人说感同身受,如今她这个做姐姐的只有身受了才能去感知他的伤和痛。   是她不该,是她无力。   她将家法鞭郑重地放进了匣子里,眼里卷着泪花。   再不开启,留着姐弟俩的痛,以血封存。    ☆、第 31 章   三伏天的八月是整个夏天最热的时候,今年尤甚。太阳底下站上五分钟,这汗就能把你整个人都浸透。古话说的汗湿重衣约莫指的就是这时候。可也有例外的。比如明长官和铃木课长。   明楼被召去特高课说是共进午餐,铃木在后院里头训着他的狼狗。   时值午时,最毒辣的太阳下,明楼依旧一件长袖衬衣,该扣的扣子一颗未少的立在远处观望。有专门的人牵着狼狗的项圈,那人光着膀子牵着狗跟着铃木跑,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而铃木白色的长袖衬衣只是卷起了袖子,他还带着一副棉纱的手套,手里拿着块肉引着狼狗。狗受食物的诱惑追逐在他身后,他把肉举高,狼狗后足立起,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与他同高。   铃木将手中的肉挡在了面门前,狼狗吐出了深红色的舌头。阳光下,乍一看去,这颜色和铃木面门前那块肉差不多色泽。你会有那是两条狗在互吐舌头的错觉,而明楼深深认为,那就是事实。   铃木看见了他,肉也没扔给狗,直接就转身走了过来,狼狗就嗷叫扑腾着跟在他身后。在快到明楼身前时,铃木抬手就将那块肉扔了过去,他身后的牵狗人也在那时候放开了手。狼狗腾空跃起直扑过来,明楼反应迅速地人立刻往下一蹲,探手在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对着飞来的肉直击过去,生生把那肉打歪了方向落了地。狼狗转身朝肉食扑去,心满意足地咬在了嘴里生吞。   明楼站起来拍打着手上和身上的灰尘。铃木刚才是停下步子看这一幕的,此时方才迎了过来。   “受惊了。”   “总不至于让个畜生咬了。”明楼抬头冲他淡淡一笑,看了看他的衣着,补了句:“颈脖子的钮扣开了。”   铃木想起他上次给他扣扣子的气氛,手伸得极快地护住了自己的衣领,看向明楼一身严谨的装束,奇道:“你是真不热么?”说着还是没有去扣那个领扣,只是摘了手套,将衣袖撸了下来扣好,“就当我要做坏事吧,这还是敞着舒服点。”   “幼承庭训,衣为品相,不敢或忘。再者,古语云之,心怀坦荡,静,则凉。”   铃木菊一的眼神深了深,这是明楼不知道第几次这么软不软硬不硬地回答他的问题。看着谦恭,让你一拳打过去毫无着力点,不会因他的卑微而将自己倒下,反而会用博大精深的文化把你吸收的干干净净。支那人,自以为有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可又如何?这历史里塞满了外族的侵略,可笑的是当每一次被侵略的再被颠覆后,又会哀哭上一任的侵略者。既然能认同满族的溥仪,那让日本人来做一次主又有何不可?   铃木眼瞳深处的收缩让明楼感到了不舒服和这大伏天里的寒气,今天,该是不能好好过了。   明楼的头疼在这时候又发作了,可他不能揉也没有药吃。相反地,他倒有一丝欣喜这时候的疼痛了。那额头冒出来的冷汗再不需要假装,实在撑不住了身体一歪,他们需要的柔弱和卑躬他可以尽数奉上又对得起自己。   特高课的餐室是榻榻米的和室。铃木和明楼对坐着,面前摆放的生鱼片刺身让明楼想起了刚才狼狗撕咬的那块生肉,胃里也随之翻腾了起来。他两手撑在大腿上,手指紧紧攒着裤缝,不知道自己可以忍到什么时候而不当场吐出来。街上那件事后他就觉得自己时常会控制不住,身体里有水和火两股力量在拉扯,原本向来是平静如水的他越来越熄不灭那团火,灼得他夜里必须把自己蜷缩起来,四面八方都是比大火更猛烈的脏水,他是困兽,牢笼是他自己造的。他挣不了,稍稍一动便会破皮流血。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从不后悔,但他也怕自己没有时间去等到光明。没有力气再在白天在这些人面前挥洒应对不露痕迹。   铃木搅拌着他自己面前的碟子,夹了块生鱼片放进嘴里。他嚼动的嘴巴和咽动的喉结在明楼的眼里放大。手边有筷子,有餐刀,有能砸成碎片的杯子,随便哪一样明楼相信自己都能拿起来,一招,只要一招,见血封喉。   那样,就能走到阳光里了。烈日当空,终得头顶青天。   “我国外相日前公布了《基本国策》明长官该听过了吧,日本、满洲国、中国是一个经济共同体,大东亚共荣圈。”   铃木的声音像一缕幽魂钻进明楼的耳朵。去他妈的共荣!   日本人想让东南亚作为他们的资源供给地,南太平洋是国防圈。资源不足的国土本质促使日本当地的石油公司已经敦促政府加速往南方寻找,满洲国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了。明楼也已经完全明白了铃木要的:矿产、资源、明家。   铃木狭长内包的双眼皮往外翻开了一只,显得极不对称。这对不对称的眼接收着明楼传过来的带着些茫然的目光不怎么满意。于曼丽交给他们的图纸经过拼凑后并不完整,张家口那边的勘探人员一直无法确切定位。   最要铃木命的是,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的120师、129师连续多日对正太、同蒲、平汉、津浦等主要交通线发动总攻击,华北交通线陷于瘫痪。这个时候,不管落鹰峡是不是存在,它都已经一跃成为了前线日军的一种希望,一道能迅疾包抄晋察冀根据地的捷径。甚至于,它必须存在。而铃木心里清楚,它一定存在,不然不会有那两张残缺的图纸。   “以明长官对大日本帝国的忠心,我想向明长官借一样东西和几个人。”   明楼的背上冷汗冒了出来,身体发轻,整个人像飘在了云雾里,视线模糊。他也听不清铃木在说什么,翻腾的胃液像是搅进了一面破了的鼓里,扎在生刺的鼓面边缘,通过某根他不知道的神经往上传,传到耳膜,耳鸣的厉害。   他张了张嘴,面上带着他的恭敬,唇边藏着他的不屑。   铃木发现了不对劲,凑过去听,他觉得明楼的眼神在涣散。铃木极快地接着说:“我要落鹰峡的地图和你明家的勘探人员。”   明楼仿佛听到一声枪响,明明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却是炸在他耳边,心里一紧,耳鸣声更重。他抬手想要捂住耳朵,这动作直接就破坏了他努力维持着的平衡,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榻榻米上。   于曼丽看着面前的枪,露出了些微的焦躁和紧张。   “你们要的我都给了,我能拿到的就是这两张图,真的没有了。”   汪曼春拉了把椅子就坐在她身边,一手撑在办公桌上托着自己的下颚,歪着脑袋看她。她的□□就搁在两人之间。脸上没有威胁之意,反而有着股子说不出的暧昧。于曼丽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防备的姿势让汪曼春更觉得好笑。   “不信我,你们自己动手去拿。你们不是还有别人安插在那儿么?她没汇报说我已经尽力了么。”曼丽手点上那只枪慢慢往外推向汪曼春:“我是真的尽力了吖,这个,汪处长还是收好。”   对于桂姨的身份,于曼丽觉得自己不用隐晦。她都掩护她做的这么明显了,也就不怕挑明了。   汪曼春食指点在扳机的圈圈里,摁在桌子上顺时针地转了好几圈。   “你也不是没有杀过人,没有用过枪的,害怕这个?”她凑过去在于曼丽耳边轻声:“别装了,我都知道。”   曼丽心里一颤,斜着眼睛扫向几乎脸颊贴着脸颊也向她看过来的汪曼春,不动声色。   “你知道女人进了76号我们怎么审么?76号不仅刑具可怕,让人鬼哭狼嚎,还有药。”汪曼春的手离开那枪,勾着曼丽小巧的脸颊弧度慢慢地游走:“明楼,也这么动过你么?”   曼丽抬手像夹烟一样两指夹住汪曼春的手指,微微一笑:“有。什么都有。”   汪曼春的手指在曼丽的两指间拉锯似的往外动了下,两人目光相接,谁都没有移开。汪曼春接着道:“那你一定明白,哦,不是,你本来就该是最懂的,有种药塞在女人那里,生不如死。”   曼丽的脸色变了,她皱着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你不是女人么,你怎么下得了手?”   “穿上我这身衣服坐在这里的时候,我从不当自己是女人。”汪曼春刻意地忽略自己心头掠过的酸疼,红唇翕合,一字字加重地说。只有这样,只有这样她才能赢,才能高昂着头站在那些男人们面前。没有人心疼她,她也不想心疼自己。“不当自己是个人。”   “你想怎么样?”   “放心,我今天叫你来不是审你的,我是带你见一个人。”汪曼春手腕一翻,被夹住的手指从于曼丽已然松动的两指间滑出,反手拉住了她,把枪揣在另一手上,拉着她往外走。   于曼丽被一路硬拽着来到76号的靶场。路上,汪曼春说这个人被带来一段日子了,该审的程序都走完了,太硬,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所以现在没用了。要么你把她杀了,要么,让狗把她咬了。   这个靶场不止是平时他们练射击的地方,一些被秘密抓来或者胡乱抓来,不定罪或者定不了罪的人会不经过程序不走宪兵队而被处死。这里,也是一个杀人的地方。地上有股冲刷不掉的血腥气,曼丽屏住呼吸,只觉得作呕。   “你的犯人关我什么事?”   那人被绑缚在木桩上,长发披散地盖在脸上,看不清面容。血,引得边上拴着的狼狗跃跃欲试。曼丽不敢想象它扑上去把人咬死的场面,饶是再大胆的,从地狱走过的人该都无法接受那样的死。   曼丽往后退着要走,汪曼春说:“别的犯人不关你的事,但是这个人,一定关你的事。”   那人脸上的头发被撸开,失了血色的脸,不,满是血痂的脸嵌着骇人的眼瞳朝于曼丽看过来的时候,血也一点点从于曼丽的身上褪去了。   “汪曼春,你这个疯子,疯子!”   曼丽失声大叫,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撑在地上的手簌簌发抖。她下死劲地盯着自己的手背,一下下去抹自己的眼睛。   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为什么看不清了,她满脸是泪。是吓的,还是痛的?她记得,记得明台坐在秋千上,手心覆着她的手背。他说,我有种预感,锦云可能出事了。   汪曼春走过去,手掐住那人的下颚关节,没有舌头,真的没有舌头了。曼丽捂住自己的嘴,再也哭不出声。   □□被扔在了于曼丽面前,汪曼春就站在那儿冲着她说,要么是你,要么是狗。   她知道汪曼春一定说到做到。   她摸到枪把,手在抖,瞄不准。   边上就是汪曼春,她可以瞄准。但她不能。   青天之下,烈日当头。她整个人冰凉,冷得哆嗦。心被劈裂成了无数碎片,每一片上都刻着一个名字,那是她的半条命。她哽在心口,叫不出来,可能这辈子都再也叫不出来了,却会一辈子扎在那里了。   狼狗脖子上的锁链被解开了,一团棕黑的影子在眼前掠过。她听到痛苦的闷哼。   起身,拉开保险,双手握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的动作,靠着悬在耳里的那声似告别的闷哼支撑住了最后一点力气。   军校里的最后一枪打完,她在明台的怀里嚎哭。她以为那是她人生中最难的一枪,现在想来,那才是开始。   她听到汪曼春说,怕了么,我没有逼过你,你有选择的。可最终还是,明楼的女人杀了明台的女人。   再没有一场大雨,没有大雨里为她骑马而来的少年。她顺着汪曼春的手指往楼上看,汪曼春说,她约了个人在那儿认领尸体。   明台。   ------我知道你一直有秘密没有告诉我,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你这一走就别再回头了。   ------走了就是走了,千万不要回头   ------你怎么打人啊,你真打啊   ------不要忘了我….   忘了我,明台。求求你,今生今世,再不要记起我。   人生没有如若初见,人生只有永不回头。    ☆、第 32 章   明楼被送到陆军医院,诊断为中暑,加之疲劳过度引发耳鸣,医嘱上甚至还有一句疑似营养不良。铃木菊一看得目瞪口呆,中暑也就算了,堂堂明家大少爷,政府经济顾问那么多头衔在身的人竟然营养不良??   他把诊断交给阿诚的时候,阿诚看得有些心虚。明楼在医院里打了瓶点滴后,就被阿诚接回家了。   睡到半夜醒来,他的床前趴着瞪着大眼睛看着他的明台,着实把明楼吓了一跳。   “小兔崽子,想吓死你哥啊。”   明楼伸手摸了把明台的脑袋,坐起了身子要去拉台灯,被明台按住了手。   “大哥,别开灯,我就想这么陪你一会儿。小时候我生病发烧,总是大姐陪着我。每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姐姐坐在床边上守着我。可是你知道么……”明台铮亮着眼睛瞅着明楼,兴致一下提了起来似的,“有一次,我睁眼看到的是你。你坐在沙发上头往下一冲一冲地在打盹,我开心的不得了。那天我一晚上都在假睡,怕被你发现,偷偷眯了眼缝看了你一晚上,就怕再睁开你走了。”   “所以那次你的烧一晚上都没退,害我被大姐说没好好照顾你。”   明台咧开嘴笑,从床前的脚凳上爬到明楼的大床上:“大哥,挤一挤好不好。”   明楼往边上挪了挪位置:“都已经上来了,还问。我现在可是个病人,没力气一脚踹你下去。”   明台并没有靠过去,他盘腿坐在床上,替明楼把薄被拉好盖到胸口。他学着大姐的样子唠叨着:“夏天也不能贪凉,咱们读书人,讲究的是心静自然凉。实在觉得热得不行就默诵心经,260个字,颠来倒去……”   “260个字也没见你背得多熟。”   “背不熟,背一半就能睡着了不是更好。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明楼看着明台收起了一向嬉笑不恭的颜色,虽然嘴皮子依旧叨叨地没有停下,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在这个闷热的夏夜里愈发堵得人胸口发疼,嗓子眼发紧。   “明台啊…”   明楼才一开口,明台就又抢断了他的话:“大哥…不,长官。”   “现在是在家里的床上,有爬在长官床上谈长官下级的么?”   当初交代的“清除明楼”的任务让于曼丽知道了明楼的身份,那时候明台在张家口陪明镜。等他回来后看到明楼和于曼丽的相处,知道了那次任务的情况,也就知道了自己这个大哥汪伪皮下的真正身份。然而两兄弟从没就这件事情详谈过,彼此心照不宣地继续着伪装。   明台扯开了唇角,甜甜地,像小时候抢了明楼给阿诚哥的糖后再向着这个严肃的大哥撒娇卖乖那样叫了声:大哥。   明楼眼角放软,眨了好几下眼睛。其实早已经熟悉了黑暗了,明台坐的也不远。原本还好,可这声大哥一叫,却让人一下觉得隔了千山万水。明楼脑里一下冒出好多种回应的方式,是拍打一下他脑袋还是捅他一下,是不回答还是叫一声弟弟?   最后,一声恩从嗓子眼憋出来的时候愣是被加了很多层小心翼翼的谨慎。   明台呆了呆,一下就笑了开来,往前趴到明楼的肚子上仰着脸看他:“大哥,你紧张了!”   明楼是真的紧张了,连脚趾头都开始抽筋。被明台这么没轻没重地一扑,两条腿像膝跳反应那样本能地往上一蹦,酸疼地他龇牙咧嘴。抬手就去打明台:“臭小子,你还能不正经一些么?”   明台这回没躲,上回被明楼按在条凳上打是想逃没处逃,今天是能躲而不想躲。他让明楼结结实实地拍了一下屁股,笑得从他肚子上滚到了他脚跟处。然后把被子摊着的两边往里一卷,把明楼的两脚像包蜡烛包一样的裹紧了让他动弹不得。再连着被子把这双脚抱在了怀里,他说:“大哥,我还记得6岁那年夏天,雨下的特别大,外头都发大水了。那时候阿诚哥刚来我们家,我怕你只疼他不要我了,赖在外面大哭大闹不肯回家,非要你背我。那水不干净,地沟里的积水都在往外漫,什么垃圾碎片都有。你卷着裤腿踏在水里背我,我还在你背上蹬你特别不肯合作,等回到家,大姐看到你脚上被划开的口子就哭了。”   明楼想了想,还真是。他自幼被严管,不像其他同龄人还会喜欢玩水什么的。他明大少爷除了在游泳池里和浴缸里双脚沾水,什么时候碰过那样的污水。他轻笑:“怎么,我们家外头那段路现在还发大水么?你现在再让我背我可背不动你了,这么着,等我上班,嘱咐阿诚找人来修路。穿着这皮就得做这种假公济私的事情才衬。”   “大哥,我从小到现在做的每件事情是不是都特别蠢,招你烦。其实,我都明白,也不是不正经。就是你们都不跟我说明白,你和阿诚哥之间的点到为止不说破的默契让我有时候很急。你们不说,我就猜着去做,做了,就又添乱。”   “谁说你蠢了?每次的任务你都完成的很好,疯子把你招进去也不全是为了给我添堵。”明楼俯过身子,抓了他的手拍在掌心里:“世间最难得者兄弟。不想你去做的你也做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活着。大哥说过,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你还想听什么我没说明白的?”   “于曼丽在做什么?”明台没头没尾地一下就问了出来,突如其来地质问。   “啊?你们俩是生死搭档,你来问我她在做什么?”明楼反问着他,目光存着疑问。   在明楼质询的眼光里,明台愣怔了好久。而后,初初进门时鼓起的那些勇气终于如同记忆里那场大水一样,退缩了。   他问不出口,要是能把手伸进喉咙里去把要问的话抠出来就好了。问他,为什么曼丽会在76号和汪曼春一起?问他,曼丽开枪的因素里有因为是军统下达的任务么?问他,他怎么去告诉苏医生,告诉大姐这件事?再问他,自己该怎么面对她,又怎么忘记她?   “她不是….大姐都说我迟早要叫她大嫂的。大哥….”明台尽全力显出平时闹惯的口气:“对她好点,就当对我好了。以后出任务她可是捏着我的半条命呢!”   “你这小子!王天风来了,你最近照顾着点大姐,知道么?”   “知道了。哥,最近没任务的话,我想搬去面粉厂住段时间,研究下厂里的事,也免得别人起疑心。”   “好,多赚点钱,大哥等你养老呢。”   明楼知道明台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明台打小就聪明机灵,哪有他自己说的什么蠢,他也从来没有烦过他。大姐宠明台就不用说了,阿诚也是见着好的就念着是明台喜欢的。到他这里,虽然不如阿诚一直在身边那么默契,可其实从心底里他更疼宠着的也是明台。他明白于曼丽对于明台的意义,也因此,对于自己和曼丽在一起以及让曼丽挡在自己和铃木之间的事情,一直没有和明台直说过。   不是他不肯说明白,而是总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说也不知道如何去说的。   曼丽。他念叨着这两个字,你做了什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仿佛是梦想成真。明楼第二天再睁眼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于曼丽。确切地说他是被床头柜上摆着的酸辣煨码粉和糖油粑粑的醋味香味给熏醒的。   “怎么在这儿?”他握住她伸过来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下。   “来看一个营养不良的胖子。”曼丽手指刮着他的下巴上冒起的胡茬,闪了下眼睛,冒着促狭的星星眼:“再来充当一下伙夫长和侍卫官。吃的呢已经做好了,现在请长官快起来去洗漱,我要给你刮胡子!”   “什么?”明楼一下瞪大了眼睛,翻身就去拉被子要蒙头:“不行不行,什么都可以答应你,这个太危险了,不行。”   “那你还吃不吃煨码粉了,吃不吃糖油粑粑了,我去倒了。”   “哎”,明楼一把拉住她的手,苦着个脸。在眼神的来回拉锯中败下阵来,壮士断腕般的点头:“吃!”   曼丽欢天喜地地进卫生间准备剃须沫,找剃须刀。明楼对着酸辣煨码粉缩了缩鼻子,拿筷子沾了点味道尝了尝,心满意足。   曼丽踮着脚,拿着剃须刀往涂满了剃须沫的明长官的喉结以上,鼻子以下的地方肆意妄为。剃须刀和刀片都是明楼专门从国外订回来的,这方面长官异常地讲究。薄薄的刀片嵌在刀夹里,纤长的手指拿着刀柄,卫生间里有窗,阳光只需挤进来稍许就正好能折射在刀片上了。   本来每天早上在这样的晨曦里刮胡子是明楼的一个享受,但是今天他只能紧闭着眼睛不敢看。头是仰起了怕曼丽够不到上面,低下了怕她手里的剃刀刮到喉结。他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着的,这样子让曼丽觉得好笑。   “又不是没把命放在我手里过,后悔了?”   曼丽手腕翻转,冰凉的刀面紧贴着明楼的面皮往下,剃须沫粘在刀锋上像白色的奶油,短短的胡茬顺着她的手柔顺地往下落。明楼闭着眼,心里提着的一股气就顺着脸上的感知在身子里兜转,忽停忽顺,忽畅忽窒。如欢爱时要到顶峰之前的那片刻,周围的空气像被气球包裹,万事俱备,待候那最后的一刀,或温柔缱绻,或尘埃落定。   她说的对,又不是没有把命交给她过。多年前的初见,他就把命交给了陌生的她。那瓶让他差点痛晕过去的蒙古药粉他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命。   他信她,从来没有缘由。像是他生来能信的就是她,而她生来便是来取信于他的。   明楼睁开了眼,女人的面容就在他的眼睫下,认真肃穆地让他陌生。许是未曾防备他会突然又睁了眼,来不及收回蓄在眼眶里的泪,她的手就这么硬生生悬在了半空。两人四目相对,明楼心上兜着的那股气一下子就往下坠,往下坠,坠得他无处攀附,不忍心去听一声碎裂,化作烟。   是,他们能相信彼此不需要原因,他们能读懂彼此也就只是一息之间。   他搂上了她的腰,将人往身前拥,全然不顾她手上的刀。她软了身子顺从地靠了上去,脸贴在他胸口,开了洗脸池上的水龙头,把剃刀放在了水柱下冲。刀上的泡沫在下水口处集结,打转,螺旋地往下。一切都按着该有的逻辑在走,有条不紊,没有插曲。   她听着他紊乱的心跳,放下手里的刀,关了水,双手绕上他颈脖,凑到脸上闻了闻,笑柔柔地晕开。   “看,我都做到了。明长官今天很精神呢,哪像营养不良。你是故意骗礼物来的吧。”   “还…有什么礼物?”他也笑着,扮作一个乍听有礼收的欣喜的男人。   “吃的已经在外面了,脸面也服侍好了。我还给你带了支烟斗当礼物,英国来的,石楠木做的。”   “我不抽烟斗。”   “放着,以后抽。等老了的时候,不那么紧张了,从从容容的抽。我给你填烟丝,我喜欢烟斗的弧度,”她的手指划过他的唇,他便随着抿了一下,她说:“让烟丝的味道慢慢湮没在你嘴里,慢慢地品,再慢慢地吐。听说抽一斗烟要40分钟呢,来得及….来得及等我。”   “好,等以后,等老了……”   她吻在他唇上,轻快地说:“快洗脸,粉和糖油粑粑都要凉了。我去拿烟斗给你看。”   “好……”   好,是明楼此刻喉间唯一能顺利接出的字。其他的,像是都被方才的刀锋封住了。于曼丽一出去,明楼转身一拳砸在了冰凉的瓷砖上。   烟斗后来被摆在了明楼拿出的,镶着翠玉,绘有龙凤吉祥图案的红木妆匣里。妆匣里还躺着一只翡翠玉镯和一枚翡翠戒指。   曼丽看着这妆匣里的物件恍然:“原来是这样的,我收了五件了呢。”   “恩,这是第六件。”   明楼拿起玉镯套在她的手腕上,又将戒指套在了烟嘴上妥帖地躺在妆匣里。   将来,以后。   我的烟斗,你的戒指。   曼丽转着手腕上的玉镯,低声呢喃:“好不容易呢,过了那么多关,终于走到这一句。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明楼俯过去,由下而上地捉住她的唇。   两人都睁大着眼,像是要把这一吻看到天荒地老,看到春秋白首。   “死生契阔”   他说的坚定有力。    ☆、第 33 章   明台的脚边放着一只箱子,他就在马路牙子上坐着,脑袋搁在膝头,像个逃家的孩子。于曼丽是一早来的明公馆,他在楼上听到的。再而后在厨房进进出出,锅碗瓢盆的声音……接着就是在大哥屋子里了。家里没别人,大哥今天没去办公厅,阿诚哥要去替他打点,一早就出门了,大姐也去公司了。   家里很安静,他的脑子里却是一场撕扯的大战。   她说,你回家吧,今天你应该回家的。不拿箱子了么?最早的最初是他们一起整理的箱子,她替他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收好,她还记得给他箱子里塞了件礼物,说是过年不能只问大姐要红包,也要哄大姐开心的。   明台把箱子扔在床上,衣服一件件叠进去再烦躁地全部倒出来,最后又一股脑地团成一团往里塞。和自己赌气似的拎着箱子也不去和明楼打招呼,就这么奔下楼梯出了门。大门被他关得震天响,他不知道屋子里的两个人有没有听到,能听到最好,听不到的话…听不到…听不到,不在意,他又能怎样呢?   他懊丧地走在街上,又折回来,一屁股坐在了公馆铁门的对街。   上海是一个潮湿的地方,冬天是湿湿的往骨子里钻的阴冷,夏天要下雨之前气压更是会低的发闷。卫生间的瓷砖上可以滴下水,木地板上不用拖地就有湿滑的水渍,衣服干不了整个人就也是湿的,让人浑身不舒服地烦躁。他低头拿树枝在地上乱戳,戳着疯狂四散的蚂蚁。他记得于曼丽喜欢看蚂蚁搬家,他记得他们在国际饭店外头,她拉着他在冬雨里奔跑;他记得在军校里,他在秋雨里救下她;这一场将临的夏雨里,他们俩,谁来将谁救赎?   整个天空都灰暗了,雨还是没有下下来。风倒是越来越大了,吹得树上的叶子像是在嘲笑似的摇晃得越来越响。明台捡了颗石子往树叶上扔,卯足了力的抡臂,石头从满树的叶子中间穿过去,想打的没有打中,却是误伤无辜地落在了开过的汽车顶上,再往对街弹过去。   明台气馁地看过去,等他发现于曼丽不知道何时就站在了马路边上,伸脚抵住了那颗小石子的时候,他的郁闷就更严重了。觉得他的人生就像这颗石子,总是在阴差阳错里穿梭,从来落不到他预估的准心里。他站起身,有些怒不可遏,又有些无所适从。   于曼丽没有动,那声关门声她是听到的。再不相见,这样的结局,她是有心理准备的。是她求过,虽然不想实现,又知道根本别无他法的。所以这一刻的猝然相对,在不曾防备的心里却温暖潮湿地让她的泪就和着终于下下来的雨一起,把她整个人都全部弄湿了。   明台拿起箱子转身就走,雨幕里愤然又孤廖的背影走得不快,牵引着曼丽跟上去。她抬了抬脚,缩回来。他就停了下来。她知道他在等她跟上,做一个了结。   她不敢迈步,又身不由己。每一步都如同行尸走肉 ,如同多年前的牢狱里带着镣铐的哐当声,残留在她耳里,画地为牢。   所幸雨虽织的密集,到底只是毛毛细雨,一个小时的路走下来,也不算湿透。   面粉厂的仓库里,仿若当年军校里决定谁是组长的比试。区别只在那天有裁判,是为了走出去。今天是生死,既是为了走出去,同样为了留下来。   明台是拼了命的在打。他要个出口,哪怕他心里明白汪曼春是故意的,他明白昨天那样的锦云,于曼丽的这一枪对她是个解脱。他明白地告诉明楼对曼丽好一点,那就是对他好了。他可以在心里明白一切,但此时此刻面对着于曼丽,他想他也有权不明白这一分钟,十分钟,或者更久一些。   他想听她说一声对不起。他记得她说义薄云天,说你的妻子也是。   那是妻子,妻子啊!是订了婚约,在你的祝福和目光下完成的婚约啊!   “对不起”   明台的一拳已经挥到了于曼丽的面门,曼丽后仰着往后倒,闭了眼睛轻声说。   曾经有一曲探戈,她用针筒刺向他,他用手臂挽住了她倒下的身体。   明台几乎是本能地伸了另一只手去拽她,曼丽拉住了他的手。施力人往上挺的时候,伸脚一勾一踢在明台的膝弯处。他屈膝跪地,手被她折反向后,再听到一声:“对不起。”   没有什么感情的对不起,和这水门汀的地一样,直直凉透了他的身体。   “为什么?”   “明台……”于曼丽启于唇齿的一声,终究又恢复了默然。   “我想听的只是一声对不起。可是直到这一刻,我听到了,我才明白只是因为这声对不起我自己说不出口。对锦云,我也有对不起。”   “明台…..”她松开了绞着他的手,站在他背后。该说什么呢,他想要听的也并非她的解释,只是不知道再如何相处吧。   “我想告诉她的话,她已经听不到了。想说的抱歉已经来不及了,碰不到,摸不着,她已经不在了。”   于曼丽想,汪曼春在这一次还是赢了的。那一幕,成为了自己和明台挥不去的噩梦。   “明台…对不起。”   她蹲下身子,把明台蜷缩着的身体抱进怀里。他们救赎不了彼此了,只能尽力,尽力让大家好受一些。   “你那次为了她和我吵架,说过要找老师解除生死搭档的。现在…解除吧。”   “好。”   明台心里钝痛,从军校到现在,一年的时光。初见时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丽,现在…只有支离破碎。他说:“曼丽,下次让大哥送你明家香。”   王天风在于曼丽离开后才现身。明台看见他也没多少惊诧,只是告诉他他和于曼丽要解除生死搭档。   王天风骂他,就你们这样也是趁早解除了好,一路过来后面沾了尾巴还要我出手给你们砍掉。   没有可以硬生生捆绑在一起的生死搭档,所以这四个字在赋予你们的时候或许存在选择的强迫,但在执行开始你们就一直都是自由的。生死从来都在你们自己手里。有谁能够被强迫去为另一个人死,又有谁能够狂妄到说为对方活。没有。从你们为对方挡在身后的第一次开始,就都是你们自愿的选择了。   他说他曾经也有个生死搭档,他们从不妥协对方,却也从不放弃对方。他们在名义上解除了搭档的关系,尽管做事的方法手段各异,但是他们信念相同。在抗战的大事上,在必胜的信念下,他们永远都会是搭档。是生死搭档。   明楼是在当天晚上阿诚回来后才知道程锦云的事情的。他也明白了明台昨晚的怪异和曼丽今早的不对劲。   他能说什么呢?抓紧了书桌上的纸,握紧了手中的笔,让怒气在身上回转,再沉淀下来安放在心里的一角,和从前已经有的,将来还会不断进来的一起归置。   “对不起”   阿诚沉默。放下手中的咖啡,拿起带回来的文件走到沙发那儿替他处理。   唯有一声对不起。   为了能更好的潜伏,为了明楼这个无可取代的位置,以前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许多同志的牺牲。那些他们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去救援的生命,每一份都会在肩头加重一分责任,一份寄许。会被压得直不起身,也要继续走下去。没有时间让他们哀悼,浪费一分,便会多一条命来承担。   明楼伏案继续工作。正如清明的时候,明楼曾经说过,如果铃木菊一走他叔父铃木贞一扰乱经济的这条路,上海的这场仗就更难打了。而现在的上海,市面上出现了大量中国银行版10元劵和百元劵的法币伪钞,似乎是应验了明楼的话。   作为经济顾问的明楼必须立刻做出应对反应,稳定市场。他心知肚明那是日本人做的,破坏金融秩序,借以抢购物资,谋取军费的手段。汪伪政府和日本人的谈判刚刚结束,内容还不得而知。在这个时期出现□□,使谈判的内容和汪伪会就此采取的手段更讳莫如深。他必须争分夺秒在上头的压制还未到的时候先有应对,万一市场出现哄抢最受害的还是百姓。   据阿诚得到的情报,这项对华经济谋略的计划中,铃木贞一正是参与者之一。日方将此计划命名为“杉工作”,设立实施机关,代号“杉机关”,本部就设在了上海。   经济,是明楼倾注了近半生心血的专业。灯下疾书演算的身影坚定,伟岸,能扛上千钧之重。他的心里有种颤抖到喉口的气愤和激动,想要书遍万卷,想要用一支笔代替一杆枪,直戳敌人的喉口。他又是沉静稳健的,洋洋洒洒数十条,他深知渊然而静者方与心谋。   阿诚在一旁,在政府那些无谓的公文上熟练地签下明楼的名字。   明镜在客厅里守着陪着,看着明楼房间里的灯彻夜彻夜的亮着。   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   明家的祖训,明家人的信念。   时间进入9月。华北的百团大战捷报叠传,连老蒋都亲自致电,对百团大战给予日寇的沉重打击和给全国人民带来的力量和希望予以嘉奖。   明楼的经济反击初见成效,9月16日的中秋佳节,明家又再度听到了笑声。   “怎么不见曼丽啊,这大过节的,明楼你也不关心着点。”   大姐在饭桌上左右看看,拍着明楼的手背叱他。明楼抬眼正触到明台的目光,他苦笑地撇了下嘴,没接话。   明镜奇怪地看看两兄弟,又一手拍到明台的手背:“锦云呢?我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   明台的脸一下就垮了,他用筷子狠命戳着一盆子肉圆,嘴里没好气地道:“死了。”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我说的是事实,大姐。”明台迎上明镜猛然瞪大不可置信的双眸,冷笑道:“是汪曼春通知我去76号认领的尸体。她半个月前就死了,大姐,再也不会来了。”   “怎…怎么…怎么可能?好好的孩子,明楼”明镜慌张地去看右手的明楼:“这是真的?76号,汪曼春,汪曼春她想怎么样?!你还管不管,管不管了吖?”   “不是汪曼春,是…”   “你给我闭嘴!”明楼摔了筷子站起来指着明台。   阿诚赶紧站起来拉明楼:“大哥,大哥今天过节呢。明台你少说一句。”   “凭什么他的人能做我不能说。”明台也不甘示弱地梗着脖子站了起来。   “你倒是再说一句试试看。”   “你以为我不敢说?”   “明台你闹够了。”阿诚放开明楼,又走过去推明台。   “你别拉他,你看他敢说。”   “他走了我再放。”   “你以为他敢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说。”   “你们到底要说什么!”明镜听得晕晕乎乎,大声吼了出来。   “大姐,杀了锦云的是…”   明楼操起眼前的碟子直扔过去,明台抬手格挡。两人一来一往,桌上的杯子筷子碗无一幸免。阿诚慌地又绕过明台去把大姐拖离这混乱的战场。明镜起先还用力要挣脱阿诚的臂膀,阿诚手上用力极大,一边把明镜往餐厅外拉,一边轻轻摇头以眼神示意。明镜放轻了挣扎,将信将疑。   阿诚冲着出来的桂姨和阿香喊:“还不去拉开大少爷和小少爷。阿香,给大姐泡杯安神茶来。”   桂姨进去餐厅没多久,只听一声惨叫,声音都停了下来。紧接着是明楼的怒吼:“阿诚,叫救护车!”   桂姨手捂着胸口,一柄餐刀直插,明台嗫嚅着道:“她自己冲上来的,我…我是扔大哥的!”   明镜抬手一个巴掌扇了上去。明家乱作一团。   9月16日夜,孤狼死。   她传出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明家兄弟反目。    ☆、第 34 章   桂姨的死,明家人众口一词是她自己脚滑撞上的刀尖,有阿诚出面周旋,警察局的人和梁仲春自然都不会去多事的自己给自己挖坑。汪曼春就算怀疑,也无法把在明楼身边安插人这档子事儿揭开。家里总算是干净了。   明台的无法无天被明镜勒令不许再住在面粉厂了,必须回家。明台也没有辩驳,乖乖拎着箱子怎么出去的怎么回来。   在这出真真假假的戏里,明镜明白了她最宝贝的明台,最会哄她开心的明台真的就是在哄她开心。这三兄弟是一个个都走上了她最不想他们沾边的道,没有一个会是安安稳稳的了。她不想问明台到底是哪一边的,看明楼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大抵总是捆在了一条船上。   也罢,总好过明台天天见不得明楼和阿诚的那身汪伪皮,好过有一天他们要拔枪相对。一起就一起吧,一家人都抱在一起身体总是暖的。不管这世道到了何种境地,这生意哪怕再做不下去了,以明家的资产,温饱总是没问题的。她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赶他们离家远行,在世界的两头牵肠挂肚。   想通归想通,可她还是痛心的。双手撑着额头,低头看着桌板下面压着的照片。不是刚拍的全家福,是很早很早,还没有明台和阿诚,是她和明楼被父母领在身边的一张。   明楼还小,都没上学。穿着小西服已是有模有样地煞有介事,挺直的背,不拘的言笑,衬着一双发亮的眼神。照相的师傅都说少爷的眼和老爷最像,而人只要眼睛像了,所有的□□就都是像的了。难怪一些长辈在看到明楼任职伪政府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都以为看到的是曾将上海滩的钱脉流动在手上的明锐东。   见钱眼开,是一个贬义词。而明家父子的这一对眼睛,看顾着的是整个上海的经济。明镜知道明楼刚打完的一仗不容易。生意人比普通百姓更敏感于钱币的流通,她看着照片,父亲是会为继承了衣钵的明楼骄傲的。明父可以为了救市,掏空自己的家底一箱箱银元往外抬,明楼同样能够通宵达旦,为了抢快哪怕是一分钟的时间,做出计划利用手中的职权和军统的途径,以假制假,制约乃至掌控住这场□□战。   直到王天风敲着明镜的桌板,明镜才从追忆里抬起头。王天风被她眼泛水光的茫然神色看得发慌,摸了把自己的后脑勺结结巴巴地坐下。   “我…我哪里不对么?”   明镜看着他摇了摇头,手还撑在额头两端没有放下。她有种自己被这群人包围了,这一个个都干着一件最大的事,天大的事啊….:“有事?”   “哦,我下午要去苏州那边的工厂,想问问你有什么话需要带到么?大家合伙人嘛,虽然我的那一摊你不管,我就顺便问……”   “哦”,明镜打断了他的话,也哦了一声,翻开手边的生产计划单,拿着笔一路排看下来说:“是有货这两天要运来上海。除了其中送入药行的外,有两箱盘尼西林我是要直接送出港口的。货车入上海的时候会先拐往吴淞口,后天你能回来的时候顺便押这趟车么?”   明镜说完抬头,见王天风翘着二郎腿,低头拿了根烟在手里一下下敲着烟盒子,也不知道到底正儿八经听进去了没。她冲口而出又加了句:“我要送往大后方的,不容有失!”   王天风的眼皮子这才抬了抬,两人就这么隔着张办公桌对视着。   明镜向来是说一不二,拍桌子钉板的大家长,可在这样一双看透洞悉了一切的眼神里,她竟然泛起了些慌张。明镜想,反正先前在苏州那件事他也是知道,看破了的,现在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王天风则是自始至终的吊儿郎当无所谓,最多只是在眼底存了一抹笑。他想问她,做生意的人都是虚虚实实的,连明楼都是嘴巴里没一句真话,她这性格到底是怎么在商场上存活下来的。他也想教她,直言了当是好品行,但不适用于她干的这活。除了自己谁都不要相信。不过最终他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应了声好,就往门口走。   “不要死”   明镜凝着他的背影说。王天风脚步一滞,没有回答。   以后还有时间的吧,有时间再问她要个答案,再教她怎么把心凉到底,做个不信任别人的人。   明楼接到了组织的消息,按着他提供的地图和走访老一辈的人,落鹰峡的具体位置已经确定。这是个重要的突破,组织同时也认可了明楼的计划,配合百团大战的打响,这个时机定得恰到好处。日军在华北的主要铁路、公路包括一个煤矿都已经受到了破坏,他们的“囚笼政策”、“治安肃正”、“以战养战”的阴谋计划都在遭受打击。这个时候找到落鹰峡是日方的救命稻草,却也同样可能是我们压垮他们,取得百团战役胜利的最后一根稻草。   组织唯一担心的是时间,因而也要求明楼尽力拖延,同时也要注意保护自己。老蒋虽然对百团大战的效应发电恭贺,但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还待考量。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好消息还没能让明楼高兴几天,9月27日在柏林,日德意三国签订《柏林公约》,互相承认对方在欧洲和大东亚地区的建立新秩序的领导权,又让世界的局势更危急。   消息是在29日才传到的国内,互相承认里包含了互相的援助。新政府里说不上一片欢腾,至少是高兴的。暗流中的窃窃私议,有觉得这仗就要停了,也有庆幸这队更是站对了。   明楼怒斥采办的咖啡是不是劣质的,味道跟喝了酸老鼠药似的。秘书室里面面相觑,老鼠药,您尝过?当然最灰头土脸的是秘书长阿诚,这咖啡可是只有他经手的东西。   明长官还签坏了好几份文件,挑了一个错别字把整堆文件都砸了一地。这下秘书室里就只有加班的份,谁都不敢保证自己没一个错处,哪怕一个标点。要是再写上一句不对长官胃口的措辞,那就等着领罚吧。谁让明长官的国文功底堪比大学教授。   阿诚和大家一起在秘书室加班,明楼锁上了办公室的门躺在沙发上休息。他累,不止头疼,人都快爆炸了。他的梦里,是漫天漫地的血红色。浓重的色调围地他喘不过气,他宁愿自己跌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也不想手一伸出去上面全是血。刺地他眼疼,眼尾突突地跳。   他在梦里想要迈步逃出去,脚却怎么都迈不了。他听见远处有铁链镣铐的声音,有人迈着步子走过来,那脚步声熟悉又不熟悉,每一下都踩在他心尖上,钻着心。那感觉,像不久前窝在他怀里的她的手,一下下钻着他的心窝子。说不出的难受,难受到不知道是疼还是其他的感觉,或者,已经失去了感觉。   他是被电话铃声从梦中拯救的,起初像是被鬼压身了一样动弹不得,再后来铃声太执着,冲破了那一层血色。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耳鸣了,他恍惚自己是不是只是醒在了梦中?   抓过的听筒里只有电流声,没有说话的声音。渐渐地他似乎听到有轻缓的呼吸声,有小雨滴在屋瓦上的声音,有黑胶唱片摩擦着唱机针的声音,还有,用沸腾的水浇花的声音……他就是知道,仿佛都看见了紫砂壶里的黄色菊花在沸水里哀嚎,枯萎。   明楼笑了,觉得自己能睡安稳了,抱着一个电话。   “我说过我都知道,不用装了。你是谁?”   汪曼春还是一个月前的姿势,和于曼丽面对面坐着。区别只是今天面前没有枪横亘着,大概是觉得到了这一步,进了这里,已经不需要了。   于曼丽从被带来坐下就一直在走神,心不在焉地样子更惹恼了汪曼春。   “你在拖延什么,等铃木课长发话救你么?我告诉你,你拿不到其他的图,对我们,你已经没有价值了。还是,你在等他?他都自身难保了!”   汪曼春这一回是胸有成竹,不担心还有人能将她带出76号。她会是第二个程锦云,她会是被刺向明楼的最完美的一刀,比刺向明台的那一刀更好看。   “我在想,”于曼丽撩了下耳边的头发:“你们来的太早了,我才买了新的花插在壶里,这些天要没水喝枯死了。”她俯近桌子,胸口蹭着桌子边缘轻笑:“插花的紫砂壶可是铃木课长送的呢。”   “于曼丽!搔首弄姿的媚态打动不了我,我不是怜花惜玉的男人。我跟你说过,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我都不拿自己当人。”   “那你脱了呗!”   汪曼春一掌拍在桌上压着的玻璃板上,曼丽似是被惊到了,往后缩了缩身体嗔了一眼:“你不是都知道了,还要问什么?这种非要从对方口里肯定一次的做法,不就是和男女之间那点子事一样么?”她一脸无辜地摊手,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我用错方法了么,汪处长!”   “狗改不了吃屎,□□变不了本性!”   于曼丽无所谓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甲,随便她怎么说。她只是在想,他才说过死生契阔,这么快,就要到了么?聚散离合这种事情,真是说不准的呀。   “大哥,于曼丽出事了。”   阿诚在30号一早冲进明楼的办公室。后来是一夜睡的安定的明楼才起来没多久,正在套他的西装。被阿诚这么一嚷嚷,手指就卡扣在了纽扣洞里,一下子被缠住了,怎么都甩不出来。   他瞪着眼睛看着阿诚,一晚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血色在慢慢消退,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问不出来,眼里满是急迫。   “她一清早就被汪曼春带走了,是带进了76号。不是请,是…是抓捕。”   梁仲春送来的消息,说应该是知会过特高课的。谁都知道于曼丽和明楼的关系,梁仲春才递了消息过来:进了76号,不死也得脱层皮。   明楼终于拔出了他的手,颓然一步坐在了沙发上,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的目光从阿诚的脸上极慢极慢地转到沙发边的电话上,下死命地盯着。   会不会再响起,像昨夜一样。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他还没有醒来,他还在梦里被血色包围,还在那里挣扎。他宁愿,挣扎着的一直是他自己,是他而不是她。   明楼颤抖着手去抓电话听筒,他要听一听,听一听里面的雨声,喘息声,听一听电话那头说你睡的好么,想你了呀。   阿诚覆上明楼摆在膝头抖的不成样子的手,一手接住了滑下的电话听筒:“大哥,76号还在你的掌控里,汪曼春无权越权抓人。我去把人带出来!”   “没有时间了,来不及这么做。汪曼春敢抓人,就绝不会让你把人带走。这个时候谁去都是火上浇油,救不了她。”   “那怎么办?难道她也会……”   明楼嗓子眼发痒,内火压制不住地往上窜,嗓子干的难受。他连续滚动喉头吞咽着口水,脸颊上的括约肌频繁收缩。   “她不会的,她知道该怎么做。我告诉过她,该怎么做的。”   阿诚不敢再问,他端来热水,拿来止痛药的药瓶放在茶几上,他现在只怕大哥撑不住。对于于曼丽的出现他是感谢过的,感谢她让大哥有了另一份支撑,有了一个喘息的出口。只是他忘了,有多甜就有多苦,有多开心就会有多痛苦。甚至是翻倍的。   “他们只是为了逼出地图,还不到赶尽杀绝的时候。时间,我要的是时间。”   要拖延时间来让后方有更多准备的机会,又要争取缩短时间,来减少她会受到的伤害。   “去安排疯子来见我!”   “疯子?”   “快去!”   该死的时间!不能拨快不能往后甚至不能停止,眼睁睁地看着,难道又是一次无能为力?明楼推开了手边的药瓶,一头死磕在茶几上。   疼。   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盾牌的遍体鳞伤是刀和盾存在的价值。他明白会承受不了,却没想到这份承受会像现在这样完全站不起来。   和她之间是最意想不到的一次投入,偏偏夺去了他所有的泰然和笃定。   他真的痛。    ☆、第 35 章   整个76号都知道汪处长审犯人和梁处长不同。梁仲春有各种各样的脸面,条件给犯人看,和他们谈。他是个笑里藏刀的人,最终会不会实现那些条件那是后来的事情。汪曼春不是,她只有一张恶狠狠的□□脸,她信奉的是刑罚。因为她的理念是,如果不是硬骨头狠家伙根本没必要带来76号,早在抓捕的时候就反水了。既然进了76号,那就要不虚此行。   所以梁仲春在一得到于曼丽被抓来的消息才会面露不忍。又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真是可惜了。尤其,还是明长官的人。他在通风报信的时候多少也带上了看好戏的心思。一个那样的男人和两个这样的女人,必然会是一出大戏。   汪曼春也是想看这场戏的,因而她根本不希望于曼丽合作,这样她才有理由去折磨她。她急于想看她被划破这张美丽的面皮,想看她披头散发地受刑,听她求饶的样子。更想看到明楼看到花容失色的于曼丽后会有怎样的表情。   但她的算盘打错了,在她有些敷衍和随口地再问了遍你是哪一边的人的时候,于曼丽像是突然回神一般,坐正了身子,放下她抠着的指甲,对着汪曼春嫣然一笑。   “军统的。”   汪曼春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回答,还答地这么简洁顺口直白,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放松的,从眉毛到眼睛,再到她放下的手,每一个细胞都是舒展的。只这么扫了一秒,她就明白她没撒谎,她说的是实话。   一个绷着神经的汪曼春是抵不过一个完全松弛下来的于曼丽的。就和你卯足了劲去打一团棉花一样,所有的力道都会被消融掉。但你的手却像是被磁石吸引了一样,就因为它软绵,就想要继续再打个几下,和汪曼春现在的心理完全相同。明明想好了要对于曼丽用刑,却被她突然的回答燃起了兴趣,竟然怕错过了这个时机就会失之交臂那样又问了下去。   “你养父说当初被带到一间办公室,有个和你一样穿军装的英挺男人,是谁?”   养父这个词一出,曼丽就明白了。原来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废人身上,当初的心软留下了今天的后患。王天风说把他交给了监狱,明楼初时捅到汪曼春处的资料让她知道了于曼丽的身世,也知道了有这么个人的存在,现在,该是被汪曼春找到了。   “你觉得是谁呢?汪处长这么聪明,早就有的答案又何必再来问我。”   “是明台。”   于曼丽笑得花枝乱颤,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她指着汪曼春问:“汪处长,你这究竟是在审讯呢还是在逗我?我知道这样的审讯都是会被录音的,铃木课长听到也会笑掉大牙吧。明台那样的公子哥,军统受训?呵,要么明家出钱再专门开个训练班给他玩还差不多。”   汪曼春当然清楚被明镜宠得无法无天的明台是个什么样子的,所以她那次才会让明台来认领尸体,也如愿看到了脚软到爬不起来,在楼上差点哭岔气的明台。比起明台,她更愿意相信那人是明楼或者明诚。可是那不可能,时间是对不上的。   于曼丽随意地抬手推开面前桌上的笔架、墨水瓶,轻蔑地用手指在桌上写了藤田两个字。“我帮汪处长来证明吧,汪处长该不会忘记在码头被枪杀的这个人吧。你们76号包括特高课有很多人当时都追了出来,你们追的人不就是一男一女么?当时,明台应该在张家口陪明镜,我不信铃木课长那里没有掌握明镜当时在张家口的动态。他能□□?”   “是你杀的?”   “女人能干那事儿的还有别人么?呵,你不会以为是那个死了的程锦云吧。”   “那南田课长呢?!”汪曼春最在意的还是一直在调查的她的这位老师的死。她站起身手撑在桌子上,大半个身子都俯扑向了于曼丽。   于曼丽继续拨弄着桌上的东西,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压根就没在意头顶上压下的阴影。说到南田,她就会想到苏州的明宅,想到那天早上他用手掌在她头顶挡住的清明细雨,撑起的一方天地;想到明台一大早去买回来的绿杨馄饨、枣泥糕;想到晚上他从得月楼带回的蟹黄烧麦,配着热热的小米粥。他们四个人一起在灶前生火,看炊烟袅袅,讲趣闻二三。   “南田啊…”她拖了个软软糯糯的尾音,悠悠抬头迎向汪曼春的瞳仁:“刨木花卷盖在她脸上的样子可滑稽了,还有那面破破烂烂的龙旗披在她身上。那可是明黄色,皇帝才能用的颜色。也算溥仪给她这些年在华努力的厚葬了。”   她笑的明媚。   他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她应过,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向四海八方哭你,我去神佛前祈求造化将你从轻发落,我求神佛渡你。我去逼岁月回头……   现在,你将见我微笑。   “于曼丽”,汪曼春暴喝一声,一把掐住了她的下颚:“你杀了两个日本人,你觉得铃木课长会放过你么?你还笑?你会死的很惨。”   “如果我还对他有用处,我就不会死的很惨,至少现在不会死。再说,我都到这个地步了,放不放的过我,本就不是我说了算的。坦白从宽的道理连戴笠都认,日本人,不入乡随俗?”   “你倒戈的这么快,倒是让我怀疑了。于曼丽,你就是这么个贪生怕死之辈么?明楼真是看错你了。”汪曼春松开桎梏着她下颚的手,满是不屑。   就这么就招了,她完全不敢相信。   “我是个做过牢的,我不懂什么家国大义,我懂坐牢的滋味。如果不是为了生,我何必答应入军统来换我这条命。既然苟且了一次,不在乎再多一次换个主人。而且,汪处长不是上个月才提醒过我,你们76号是怎么对付女犯人的,我可是记着呢。”她眼神一利,满面怨恨怒气地看向汪曼春:“拜你所赐,你是大张旗鼓抓捕我进来不是请进来的。对于在你们的刑具上转过一轮的人,出去了,军统也是不会再信任我的。在你们这儿熬的住还能活下去的有几个你比我更清楚,与其前一刻是英雄后一秒是狗熊,我还不如识时务做一个美丽的汉奸。”   ------明楼,我不会为你去死的。不怕吖,明楼,我不怕的。   ------不要有心,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有心。拿掉我,我不会怨你的。   “明台不是那个人的话,你接近明台的目的和任务是什么?”   “接近明台就能接近明家,接近了明家就能接近明楼。有什么情报拿什么情报,反正拿下了明楼,他身上自然有源源不断可供利用的东西。”   于曼丽像看白痴一样用自己曼妙勾人的眼睛白了汪曼春一眼,带着点挑衅,觉得这问题实在问得有点蠢。   “你利用到了多少?我师哥…明楼那么精明,眼镜片后面看穿这个世界,连这次的□□事件都应对得体,让日本人叫不出口。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深不见底的阿诚。”   “呵”曼丽抬手掩嘴,笑的妩媚至极:“阿诚,又不是每分每秒都在他身边的。男人,总有放松的时候”   她喜欢极了她让他缴械投降时,他毫不犹豫地说,给你,收好。   于曼丽拿起桌上一副汪曼春的照片,目光一寸寸掠过。也是个爱过他的人呢,怎么爱过之后是这么深切的恨呢?明楼心中定还是存着对汪曼春的一丝不忍的,现在,就不知道他们俩对对方的不忍心谁能更多一点了?她并不吃醋,再看汪曼春的目光里也就同样添上了不忍心,仿佛是代明楼在心痛。   他说过他们之间才是爱情,她是他求来的。   汪曼春看着于曼丽做的泰然自如,毫无自己是个砧板上的鱼肉的自觉的每一个妖娆的动作都觉得刺眼,现在是她想尽快结束这次审问了。   “明家,到底还有没有第三份地图?”   “有……吧”   “到底有还是没有?”   “实物的图纸没有,该找的我都找遍了。要是有,就是在他脑子里。他的记忆能力,无人能及。”   “那你觉得…他会为了你把脑子里的图纸剖出来么?”   于曼丽重新靠回椅背里,和汪曼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点了点头:“有一回我问他,如果我深陷绝境,只剩一年命了,他会如何?”   “你没事咒自己死啊?”   “太平盛世的时候还能说人定胜天,这乱世不就是一个命不由人么?你看我现在,生死不都在你的股掌之间么?”   “他怎么说?”   “他说啊,尽人事,知天命。”   这回轮到汪曼春笑了,而且是大笑。像是扳回了一局,打赢了一仗。她大笑着坐回冷冰冰的皮椅中说:“还以为多么情深意切,就这么敷衍的话。”   于曼丽耸了耸肩,颇为可惜的叹道:“也不是我要刺激你,实在是,你没有经历过他这样的男人,你就不会懂这话里的意思。像明长官这样的人,单就尽人事这三个字,无论是拆分开,看单个字,还是合起来,看这一个词,都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承诺了。而所谓君子一诺,他,该是这世上不多的,言出必践之人!”   汪曼春交叉着两手握成拳,慢慢靠近自己的唇边,牙齿轻磕着手指。   君子一诺,言出必践。可他,食言了。   “最后一个问题”   “请便。回答完后,我是要被带去牢房呢,还是有好一点的待遇等待明长官?”   “我会请示铃木课长。”   于曼丽不置可否。双龙的玉佩紧贴在胸前,和体温相融,暖暖的。你给不了我一世安稳,我也守不了你百岁无忧。至少,我们可以为彼此平安。   “你在军统的代号是什么?你的行动小组其他人呢?”   “汪处长,你也太急了。我都投诚了,你还担心其他人么?再说,万一铃木课长需要我再去完成我原来的角色,那些人不还有用么?至于代号…..”   -----你衣冠禽兽   -----你毒蝎妇人   ------我一直觉得你比明台更适合毒蝎一词   “毒蝎。”   阿诚按着明楼的吩咐,把才从苏州回来的王天风找来见明楼。明台也得到了于曼丽被捕的消息,和郭骑云两个都赶了过来。   明楼和王天风在屋子里,明台他们三个在屋子外。这屋子的隔音太好,里头的任何声息他们都听不到。明台急得就想一脚踹门,被阿诚和郭骑云两个死死拽住。   两个人究竟在里面商讨了什么谁也没听见,大概两个小时后,门才从里面被王天风拉开。   “干什么,一群蠢货!你们都在这干什么?想被日本人一锅端么?”   “老师,怎么行动,您说?”此刻的明台根本不管王天风要骂他什么,他只想知道怎么救人。他无法接受在76号里再折上一个,这一个,真会要了他的命的。   “屁个行动!以后别再叫我疯子,里面那个才是!”    ☆、第 36 章   一个人怎么能站成一座山,一个人的背影怎么就能让你觉得就算嗓子眼哽得冒火,嘶喊闷在胸腔里就是不敢吼,泪凝在眼眶里也不敢流。这个背影,已经把所有你想发泄的都喧嚣了出来,你不敢更不忍再去碰他。   明台和明诚冲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手撑着根文明杖,立在窗前的明楼。他浑身散出来的气压让明台已经到嘴边的责问生生就憋了回去。明诚大跨了两步站在窗的另一侧,这一刻,他明白他不怕他的大哥撑不住如大厦倾倒那样轰然倒下,他更怕他这样,那是他们触不到的,接近无声的呜咽。   明楼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了。他怕像早上阿诚走后那样,他瘫坐在沙发上起不来,最后是抓着扶手抠着自己的腿,像一个残疾人那样一点一点挪起来的。满身大汗,是急的,是害怕的,也是紧张的。他缓慢地把另一只手也覆上文明杖,两手交叠在一起,把自身的大半个重量都依托上去。腿已经近乎麻木,感觉不到酸疼,只有身体里似有一把刨子,在一层一层刨着他的五脏六腑,每一层卷起的刨木花里都掩着他的思念和担忧。   明楼慢慢侧转身子,看着眼前的两个手足兄弟。他动了动嘴唇,第一次竟然发不出声。阿诚和明台一脸惊恐,连他自己都愣了下。这要是王天风还没离开,被他看到了定又是一通奚落。他们刚才的争论太过要命地激烈,王天风骂他才是疯子,骂他为了个女人竟然想要淹死自己。他没有办法告诉王天风自己的另一重身份,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缓时间,为了有足够的时间让那边的人做好安排,配合大局;有足够的时间诱铃木带着他的天皇部队入这个局,又没有太多的时间能够质疑他。   有时候明楼觉得悲哀,虽然他和王天风各种不和,见面就骂,就差没有见面就撕咬了。可他们两个人心里头都明白,在赶走小日本这件事上,都是遇佛杀佛,遇鬼杀鬼的。因而遇上现在这样的事情,明楼最信任的不是阿诚,反而是王天风。阿诚会为了他心软,会犹豫。王天风不会。   为了目标和胜利,王天风可以毫不犹豫地朝他开枪。   为了目标和胜利,明楼不惜搭上自己的爱和命。   明楼舔了舔唇,清了清嗓子。   “明台啊,敬个军礼给大哥看看。还没看过你穿军装的样子呢!”   “大哥!”明台有许多许多话要问的,有许多事他就想去做的。他可以无视长官的命令,你们没有行动,他就自己行动。但他不能无视他的大哥。   四五点钟的光景,太阳开始西下。这间会客的屋子不是俱乐部里最好的屋子,因为不起眼,所以绝密。这屋子里的窗子也是朝西的,冬冷夏热、秋闷春暗。一屋子的西晒太阳照进来,洒了兄弟三个一肩,入了一眼。   明台在他最厌恶的闷热里抬手拉直了衣角,右脚一跺,立正了身子。明楼和阿诚同时觉得这孩子长大了,是真的到了可以和他们比肩的高度了。不再是那个踮着脚尖在码头送他们去法国,走到一半又穿过重重人群,扑过来攀住他们的衣角要求再被抱一次的小弟了。   明台举起右手,中指贴向太阳穴,手指笔直并拢,掌心微朝外翻,脸上肃穆。明楼看见了他手指上用枪的茧,还好不算太厚。但将来一定会更厚的,只要他还做着这一行,还听着关乎生死的命令。   明楼浅浅一笑,眼里泛着水光。多希望,多希望这样的命令都不要让自己来发出,多希望这个同样走上了悬崖的孩子可以一生平安,躲开刀枪。   阿诚的眼前也是一片光影,他看见光影里,他们三个隽成了一副层次鲜明的油彩。比之自己画的那幅家园更美满,已团圆。   明台只看见他的大哥冲他点了点头,似是欣慰,也像是肯定。他心里一直掂着的一份忐忑就这么安定了。他知道他跟随王天风的事情两个哥哥包括将来可能知道的大姐都一定是气愤的,然而他自己并不后悔。重来一次,他还会那样选择。当他得知两个哥哥也是那样的身份后,他甚至是骄傲的。觉得这就是一家人,一家人的选择冥冥中都是走向同一条路的。现在,这份骄傲得到了大哥的肯定,他就更坚定了。   也不过一秒,明楼动了动位置,举起他手中的文明杖一杖斜劈向明台的膝弯,在明台身体本能下跪又因为训练而弹起的时候,一杖又压向他肩头。   明台跪下,阿诚扑过来要抢。   只听明楼说:“现在,是大哥还是你们的上级,哪个身份你们愿意听就听哪个。但只能选择听的那一个。”他顿了顿,扫了眼望过来的四道眼锋。他强他们所难了,可他别无选择。从这个计划最初开始,便已经没有选择了。   “接下来的日子,不管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上海整个情报小组都必须保持缄默,不得有所异动。没有营救于曼丽的行动,也同样不会有关乎我的行动。如果,我回不来了,阿诚,你该清楚自己的任务。毒蝎行动组,一切听从毒蜂号令。”   “大哥!”   “大哥!”   “当然”他掌心向下按了按:“我一定会回来的。那只是如果。”   我们都会回来的。明楼收回文明杖,在心里默默补了句。笃定,像在给自己打气。   明台肩上的力道徒失,他整个人竟然撑不住地往前匍匐下去。他一把拽住了明楼的裤腿,仰起头看着明楼。   该说些什么呢,他不知道自己最想说的那句话说出口,刚才得来的那点肯定会不会就没了。他记得小时候才被抱来明家,也是这样的高度,他拽紧了明楼的裤子不让他去上学。他怕他会不回来。在那时的明台心里,家里喜欢和亲近的人总会再也不回来,像他的爸爸和妈妈。   他想说:哥,不走。   明楼两条腿实在是酸痛的厉害,他稍微动一动都能感觉到骨头在格格咧咧的响。他曲不了腿,就只能俯视着明台。手指拉了拉自己的裤子,这小子拽得贼紧,完全提不上来。   明楼只能苦笑着看向阿诚:“铁定是起褶子了,回去你熨。”   他明白明台的意思,从前他可以为他逃一次课,但这次,他逃不了的。   终究是什么都没应下,阿诚拉开了明台,明楼拉开了门。   明台垂下了眼帘,反手握紧了阿诚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在抖,只能拼命地攒紧在一起,也把深喉处那声呜咽一并掐住了。他们看着明楼的背影大踏步向外,一身傲骨通透。   从小到大,他们两个撒丫子在大哥后面狂追,希望能和他并肩,能帮他卸下一些肩上的担子,能让他轻松一点。阿诚已经快到那个位置了,那个可以让大哥安心抬手,舒舒服服放下就是阿诚肩膀的位置。然而还是没有,阿诚懊丧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他还是只能看着大哥走。明台抬手抹去自己脸颊上滑落的泪,自言自语:“曼丽,你一定要撑住。等他,等到他去带你回来。我们也都会等你们回来,回来说一句,我们回来了。”   王天风再次出现在10月2日一大清早,明家。一天两夜,用风尘仆仆来形容都轻了,简直是灰头土脸。他提着个小箱子直接进了明楼的房间,一刻钟后就出来了。   门一开,又是明台和明诚守在外头。明台一看就是从床上直接滚过来的,一头乱糟糟的毛发都还被扒拉好。阿诚看着是洗漱完毕,眼窝子下的青色出卖了他,根本没怎么睡,大概跟眼下的自己看上去差不多。王天风心里想着,也懒得和他们啰嗦。   “餐厅在哪儿,早饭摆了么?我两天没睡只吃了一顿,快饿死老子了。死了变成死疯子也要回来弄死那条蛇。”   阿诚带他去餐厅,让阿香快点摆饭。孤狼死后,最大的好处是在这家里再也不用装了。明台跟进来坐在王天风对面,趴在桌子上问:“你给大哥什么了?”   王天风斜了他一眼,同样坐在他身边位置的阿诚也是绷紧着一张脸,但什么都没问。接过阿香端出来的粥和馒头放在桌上,又替王天风满满盛了一碗,小菜也都往他面前推。极尽讨好。   “药。”王天风几口粥菜下去才吐了这一个字。   明台和阿诚快急死了,□□还是解药,好药还是坏药。明台急的扒拉那头乱发,想到的是□□,但又觉得这种药何至于要让王天风奔忙两天,必定是比那个更厉害的东西。正要再问,明镜和明楼一起进了餐厅,让两个人的话又一起吞了下去。   明镜看到王天风吓了一跳:“你…你怎么在这里的吖,这…这怎么回事?”   明镜转头去看明楼的反应,她是知道这两人不对付的,还真不想一大早就看到他们大打出手。   “哎呀,明台,你穿的什么样子,明家要破产了么,没衣服给你穿要穿睡衣吃饭?”   “大姐…我饿!饿醒的,饿地胃痛。”   明台不想这时候被大姐赶走,错过关键性的话,抢了副碗筷闷头就开始吃。王天风看着这仨大男人在明镜的嗓子下一个个低头不敢出声的样子,实在解气。他昂起了头,伸手就去夹那碟包子。哪知道筷子才接近左边看着最特殊饱满的一只,就被明镜一筷子架了起来。   “这个是明楼的。这一碟子都是肉包子,就这一个,素三鲜。明楼的菜。”   明楼愉快地在王天风和明镜两双筷子的交织火线下拿走了属于他的素三鲜包子,咬了一大口,还把里面的馅料儿朝王天风翻转了一下。   王天风恶狠狠瞪了一眼,明家三兄弟齐声大笑。   “大姐,我这几天要出趟差,十天左右回来。”   笑声里,明楼慢慢咀嚼完嘴里的食物,平静地说。如同每天他说,大姐,我去上班了一样平常。   “阿诚也去么?”   “他不去,我一个人。这里还有事要他办,阿诚现在是顶梁柱,办公厅都快离不开他了。”   明镜哼了一声不说话,一屋子就都又静了下来。连王天风都沉默了。   明家的家训是食不言寝不语。但是自从父亲不在,家里又多了明台后,这个家的饭桌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安静过。   许久,还是明台说的:“大哥,明年的新年礼物我不要皮带了,也不要手表。你必须得给我个新花样,还有生日礼物也是。我的皮带都比裤子多了,手表可以排满世界上所有时差了。”   明楼吃完了,搁下筷子,一眼扫过去。明台一惊,常年养成的本能反应是椅子往后退,随时准备起身跑路。阿诚戒备地盯着明台,也是随时准备拦路的架势。王天风叼着一支牙签看戏。   明楼左右看看,心里叹了口气。低眉一边扣着喉咙口早上没来得及扣上的那粒钮扣,摸了摸下巴上刚才刮胡子划破的一个小口子,应道:“好。明年的礼物让你大嫂给你挑,她熟悉你。”   明镜讶异抬眸,唇边缓缓漾起一抹惊艳的笑,和着她眼里乍现的迷蒙水光。阳光一闪,绽出七彩霞光般迷了所有人的眼。融化了岁月,温柔了时光。跌进了时间里,绊住这一家人的脚步。不舍得给她看背影,舍不得同她说再见。   明楼在办公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这一觉,竟睡得还算安稳。没有被鬼压床,没有血色弥漫,也没有噩梦纠缠。他只在半夜惊醒过一次,扶着额头转身去看电话机。等了会儿,他就伸手去在转盘上拨着一个电话号码,反反复复,拨了好几遍,听每一个号码拨动后再归回原位的滋滋声,然而却始终没有把听筒拿起来。   铃木菊一是在10月3日一早致电的明楼,让他去特高课。   特高课,不是去76号。   明楼在铃木的办公室坐不到五分钟,铃木进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一串手铐。他举起来递向明楼。   明楼目光坠向那副手铐,一句话都未多说,双手并拢,也递了过去。   “不问?”   “问什么?”   “还有机会,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不需要机会了,你要的我给不了。”   “明长官一直说自己是忠心耿耿为新政府,现在看来只是标榜?!”   “明某人对新政府,甚而对特高课和您都一直忠心不二,无奈却应了中国人一句老话。我本将心向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我待你不薄。”   “铃木课长在我身上用美人计也就算了,最后还将美人给缚了。”   “人,随时可以放。只要你给我图。”   “明某心寒,不到黄河心已死。”   铃木菊一不再说话,手铐划成一个整圆拷在了明楼的手腕。铃木拉开门,往外走。明楼提步跟在后面。走了两步,铃木又退回屋子里,从衣帽钩上拿了件衣服盖在了明楼的手上,遮住了手铐。   明楼哂笑,心想着何必。终于有这么一天了,遮掩着好没意思。嘴里却不得不说:“多谢。”   特高课的走廊很长,明楼走过好几回。特高课的刑讯室据说在地下,那会是又一段很长的路。明楼从没有走过,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机会再走。   他敏感于数字,那些数字常不用他刻意,就会自动跳入他脑子里刻印。比如他现在走过的步数,绕过的弯道。他还在早晨出门穿风衣的时候默默数了下扣子,从上到下,五颗。   今天,是于曼丽被捕第四天。   快见面了。    ☆、第 37 章   都说牢狱是一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把牢底坐穿又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勇气?明楼曾经不止一次的臆想过自己有一天戴着镣铐从一个暗无天日走向另一个暗无天日的场景。他想象过自己那时候的心情,是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扬眉吐气了,还是愤恨自己仍有很多事情未了,还没能看到最后,看看自己拼尽所有为之隐藏,为之揪心竭力后的阳光灿烂。   此时,他走过长廊,走下有旋转弧度的台阶的时候,他是真正体会到了这种心情。他看着前头引路的铃木,想想自己从前说的巴不得被出卖,这样才能站在阳光下昭示天下的话……他长长地吸了口这里潮湿的空气,又用力地把这一口污浊吐出去。他确定,那到底还是一句不成熟的气话。   能证明自己的只有时间,能证明时间的唯有活着。   铃木走向刑讯室里为主掌刑讯的人准备的木头长桌,桌子后面的椅子和那回明楼在他办公室里阐述为什么要抓杜公馆的人的时候,他给他安排的那张木凳子一样,背后是三根木条子。只是这回似乎倒了个个,属于明楼的座位背后倒是有了整块的靠背,靠背上挂着准备随时把他锁起来的铁链。   椅子特别高,坐上去脚不着地,像明楼这样腿长的也只是勉强碰到地面。这样的设置,坐久了,再加上上身加诸的刑罚,腿很容易抽筋,更别提什么脚踏实地的安全感。浮木不着边,那时候,任何可以抓住的就都变成了依靠。   明楼随随便便地坐了上去,在狭窄的凳面上根本没法有什么挪动。他看了看,缩回了脚踩在了一根像是快要被压断了的横杠上,吱吖一声,让他和铃木都惊了一下。   “对不起,不熟悉。”   礼貌和教养是贵族的明楼与生俱来的,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即便他身上已经被鞭笞的衣不附体,他还是会在抬头的时候注意不让血污了眼睛的吧。铃木微微一笑,抬手不在乎地挥了挥,压下了一些心有戚戚焉的赞赏。   随着铃木的手指,明楼打量着室内。有木桩的绑柱,柱子上同样挂着绳子,锁链;有称之为老虎凳的条凳,把手脚捆到凳子上,再给脚腕上落砖头,三两层后,这腿也就断了;有炭盆,那可不是取暖,是上烙铁用的;一整排的各种皮鞭,铜鞭,麻绳,竹筷子……这阵势可绝不比76号差。   “没有把你押到76号去,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明先生真不肯合作么?”   明楼坐在那儿,戴着手铐的手摸着自己的膝盖,有很轻很轻的,因为动作而带起的镣铐的声音发出。他半低着头,似是在倾听。微微侧脸:“我一直以为你们早就忘了我还有个特务委员会副主任的身份在。当初我不愿接,你们强行要让我顶上。我接了,可你们用我的手下人监视我。现在,是把我带到76号还是特高课,有区别么?在那里,或许他们还念着我有朝一日一出那个门还是他们的长官,下手拷问的时候还能手下留点情面,为将来留条路。在这里,你们在意我?”他的质问一步步叠加,一声声提高,像是在大厅内演讲,而不是在囚室里申诉。   铃木没有坐在凳子上,是坐着咯人,还是为了带上几分随意的气势,并不清楚。他选择了直接坐在长木桌上。这样的高度,和明楼坐的那把高椅子相比,也就勉强是个视线接平吧。   明楼被拷着两手施展不开,幸好这椅子困人,他能把两个手肘撑开了搁在扶手上,像一个对列强说不的君主。他说:“对不起,这个人情,我拒绝接受。”   “明先生这是心中有气。”   “铃木课长的称呼已经从长官变成了先生,一介布衣,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何来资格生气。”   “手无缚鸡之力?明先生说笑了。我记得我们可是讨论过刀枪哪一样更好使的。”   明楼面上毫无表情,勾起的唇角里毫不掩饰地满是讽刺。他看见铃木从长桌上放置的鞭子、刀子、烙铁中选了把短刀走了过来。   铃木用刀尖挑开了明楼的第一粒扣子,刀面贴着明楼的脖子,刀锋内倾,稍一用力,就会划开一道口子。甚至于,明楼一个吞咽的动作都可能让娇惯的肌肤受伤。   铃木的力道拿捏得刚刚好,他带着警告和挑衅的神色里满是一种征服者的快感,一种等待被征服者的屈辱的得意。明楼不在乎他心里想什么,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受伤,他担忧的是自己钮子里藏着的药被他的刀锋划到。   铃木很不舒服明楼的这种满不在乎,他觉得汉奸到了这样的时候就应该是吓得屁滚尿流,满面涕泪才是正确的。可要是明楼真是这样的明楼,他恐怕又要觉得很无趣了。   刀锋往里又切了一分,见血封喉,是他当时夸过的明楼的刀法。绷紧的皮肤,因为刀压的力量和身体本身的紧张,起了细小的颗粒。铃木笑了,原来明楼也有害怕和不敢的时候。他继续挑衅道:“见侮而不斗,辱也。”   他话才出口,明楼动了。刀锋在他始料未及的时候在明楼的颈脖处划开了口子,血往外飙,溅了铃木一手。他惊慌抬眸,甚而有点失措。他听到明楼说:“时间还早。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疯子。”铃木急了,他还什么都没问出,绝无这时候就让他死的道理。若死了,还等什么千秋之后,他已经被这疯子欺辱嘲笑了。   铃木的手掌按住明楼出血的伤口,大叫医务官。   “你到底给了我大哥什么药?”   明台和阿诚两人一左一右扣紧了王天风。王天风也不挣扎,他也没打算过替明楼隐瞒。若因这药而意外出了人命,说他王天风明的不行,来暗的,这锅他可不背。   “未经过试验的,对抗日本人刑讯时所用的损害神经的药物。让你在被注射后能最大限度的保持清醒。”   “有这药了?那你不给我们每个人都配备一份。”   “神经病。说了还未经试验。我这是被他逼的,然后去苏州的实验室逼那些人搞出来的配方。有没有作用根本不知道。你以为研制药物这么简单么?而且,这么匆忙弄出来的东西药效必然有限。他又要求抵抗三天,就必须连续服药。但我只有两粒,真的没有多的了。”   “三天,三天后呢?万一三天后还在注射呢,大哥他….”明台理不出头绪,结结巴巴地转头去问阿诚,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大哥他到底要干什么呀?药能乱吃么?回头我一定告诉大姐,让大姐打他……”   三天,三天的时间是家里要求的最低期限。三天后,他就什么都能说了。就让那些人去找落鹰峡吧。阿诚按住明台的肩头,默默点头:“好,等他回来后,我们一起告状,让大姐教训他。”   王天风看了看他们,长叹了口气,不忍心却也不得不再告诉他们一个事实:“两颗药,什么时候吃的时机全在他自己掌握,因为没有人能算出对方什么时候注射。还有,神经这么脆弱的东西,被他这么乱搞,很可能的副作用是…在不知道的某一天…某一天,从疯子变废人。”   连愤怒都没有了,两兄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明台的手也搭上了阿诚的肩,两个人互相施力,相互承诺。   到那个时候,他们只要大哥能平平安安地走出特高课。走不出来,他们就去背他出来。一步一步,爬都要爬出来。他们绝不会让大哥折在那个炼狱里的,绝不。还有,于曼丽。大哥应下的,大嫂。   明楼靠着墙坐在草堆上,脖子里被缠着纱布,那道口子其实不深,但是离颈动脉就差一点。差那么一点,才进来就要捐躯了,细思起来,还是觉得不够沉的住气。他捏了捏扣子里的药,盘算着什么时候该服。今天应该不会再审他了,以防万一,明天就该用一粒。这个时机完全是在赌,也不知道一粒能撑几小时。   廊下的脚步声传来,他从看着头顶那个唯一透着白日光的窗户慢慢将视线转移到了门口。心跳都开始不稳,拿眼死命盯着铁门的栅栏,唯恐遗漏一个瞬间。   他有想象过再见时她的模样,是带着镣铐还是穿着旗袍,是身上有伤还是盘着丸子头?哪一种装扮都是代表着她究竟做到了多少,让对方相信了几分。可怎么都没想到过,她散着长发拢在一边,一件白色衬衫,腿上是一条在这光线下他一下子辩不清是军统颜色还是日本土黄色的军裤。   明楼迅速眯起了眼神,不知道该欣慰还是心痛。就这一顿之际,她走近了。不,应该说是跑了过来,跪在了他的身前。抖着手摸上他颈上的纱布,眼里满是焦急疼痛,几乎是一瞬间,就是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砸。   明楼艰难地开口,这一动,才觉出想要向平时骂梁仲春他们那样响亮的声音此刻是不能了,疼。不过也正好,省得花力气。   “这才是你的真实身份么,日本人?”   他带着怒气,一种被欺骗后的压抑着的怒气。   “不,和你一样,我现在是汉奸。”   于曼丽答的麻木,手指在他的纱布上摩挲。明楼冲她微微摇头,她的手从颈间的纱布上移开,摸到他的手臂上,身体上,急切地查看着还有没有其他的伤口。   他由着她动,甚至配合地抬了抬手臂。他知道,她不亲眼看到是绝不会放心的。   他慢慢聚起声音,字字嘲弄:“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你从接近明台到靠近我,就是为了拿图纸。你说的做的就是为了完成你的汉奸使命。真是没想到,这上海头号大汉奸的名目是不是该给你才对。”   “没有!不是假的,我喜欢你,不是假的。”于曼丽叫了出来,搭在他膝头的手忍不住就要下手拧他,被他一把握在掌心里。拗着手,她说:“明楼,你不是说过,这世上的大智慧者,既要能金刚怒目,又要会菩萨低眉么?你就不能答应他们么,不就是一张图,和你做过的那些事相比,不值一提啊,就当是为了我们,好不好?”   “我明楼可以一个人做汉奸,一个人做尽肮脏龌蹉事,但是明家不能。他们真的只是要图么,他们要的是一整个明家吧。”   “你不干净,明家能干净?明长官你太天真了吧,外人指着脊梁说的是明家人,逃得了?”   明楼惨白了脸色,真真假假里,这一句话,他突然不会回了。   “我说对了,对不对,你心里也明白的,只是死撑着罢了。”曼丽心疼地瞧着他,他们知道有窃听,她被带来就是为了劝说他的。她不能不说,像他不得不听一样。   她的手指紧紧勾住他的,不让他握拳,不让他蜷起来掐他自己。两个人像在角力一样,她明白那是他心里深处过不去的坎,是铃木和汪曼春一定要戳的他的痛。与其他们说,不如她来说。   明楼垂下头,把脸贴在她的掌心里。嘶哑着低吼:“那又怎么样?他们用什么来换我明家的东西。”   “用我。你知道我以前做什么的么?”   不是每件事都能预料到分毫无差的,不是每个计划都万无一失的。明楼猛然抬起头,眼里迸出惊恐。在于曼丽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了她手的颤抖,她害怕了,他一下明白了铃木和汪曼春要怎么使于曼丽这把刀来戳伤他了。比他脖子上那一刀还狠。   曼丽在满脸的泪水里恬静地看着他,像山石缝里的一朵百合花。她说:“我从小被卖到那种地方的。我喜欢你,为了这身份不被揭开,为了你们明家能接受我,我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现在,他们说,如果你不会为了我妥协,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会给我安排一个好去处,做我会做的那些事。”   明楼哆嗦着嘴唇,死命握紧她的手,把她往怀里拉。   曼丽不敢靠近,怕两个人一起崩溃。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摇着头,艰难地把话说完。   “明楼,你能不能,就当做是做一回有情有义的嫖客,替我赎这一次身呢?”   “你…你…”   已经不用再刻意地去说真话或者假话了,这一刀戳过来,单是想想可能会有的万分之一的将来,他已经千疮百孔,坠入深渊了。   “你看不起我了么?是不是连喜欢两个字都不敢说了。是不是觉得还是汪曼春比我干净呢?”   她在他掌心里一遍遍写着:没事的,我没事的。我会挺住的。   他哭了,像一个被冰封的雕像,连热泪都融化不了的雕像。她就在面前,他却不能抱她,不能吻她,不能给她力量,还要用一句句话去伤她。哪怕是假话,也终归会在说出的那一秒伤了。   “我…我不知道…”   曼丽朝他靠近了点,嘴里说着:“我求你,求你行不行。”   “我…我…”   他用唇语无声继续说着:两天,再熬两天。   她用力点头。两个人再无一句话说,只是深深地,眷恋地望着。他松松地摊开着掌心,她的手就静静地躺在上面。他不敢去握住,生怕那句老话,握地越紧的,流逝地越快。   贪婪着这份触感,他们在心里描摹,镌刻。   直到守牢的日本宪兵过来要带走她,曼丽突然开口:“明楼,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小心翼翼,满满拢起的掌心里全是她。他呵护着,珍视着的她。   我一直那么喜欢你,像此刻望尽你远去的背影,后会有期。    ☆、第 38 章   死,人之所难,然耻为狂夫所害。/ 宁为短命全贞鬼,不做偷生失节人。/ 宁为有闻而死,不为无闻而生……   明楼坐在草堆上,瞪着仅有的窗户一夜到天明。于曼丽被带走后,有人送来晚饭,又原封不动地拿走。再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他就一直这样靠着墙壁坐着,看着,想着,再默念着这些舍生取义的词句。他不怕死,却正被狂夫所害。他还存活于这世上,然在世人眼里早无节义可言。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声名,就算将来死了,怕也是无人知晓和会记住曾有过他这样一号人物的存在。国存,他是身后被横眉冷对的无耻;国亡,他更是会被千夫所指的卑劣。   荣耀,这个儿时也曾希冀和拼命追逐过的词,今生都已和他无关。说从无可惜,没有不甘是不可能的。尤其在此刻这样一间阴冷的囚房里,在他知道曼丽可能因为他而堕入他永生无法救赎和原谅自己的不堪中时,他发现自己毫无作为。   眼睁睁,是一个听起来有万般无奈的词,却又是一个懦弱、不负责任的词。   他懊丧、懊悔而从心里开始鄙视自己。之前在俱乐部里面对明台和阿诚的那份笃定正在手心里慢慢流逝。就算再不敢握紧,再虚拢着又如何?   他不敢闭眼,一闭上便是那几日梦中所见的同样的一片血红,排山倒海。被压倒,被吞没。他不怕,可是,能不能再见她一面,能不能,用他的死换她余生的平安喜乐。   如果可以,他就认了!如果不可以,如果不可以呢……   他傻了,他是无神论者,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他不曾付出祈祷过,又凭何要他们的护佑。   明楼,你有什么?你的一腔信念,你的多重身份,你所谓的运筹帷幄,你谋尽一切,却谋不到你爱的女人。她信你什么,她又爱你什么?   起手无悔,因为起手之时不曾有她。   也曾希望,长身玉立的身旁有一段柔情期许。白墙青瓦的路上,有人相候。最后…到底还是等不到,看不久,不能拥有。   只是,忘不了。   铃木第二天见到明楼颓废的状态相当满意。他早就烦了意气风发,做汉奸都做的腰直背挺的明家大少爷明长官了。这样胡子拉碴,神情阴郁,满目黑线的人才像是被他掌控在手心,生死由他的人。   今天没有椅子,明楼被直接绑在了绑柱上。手被撑开用锁链绑住,两腿被微微分开也同时上了锁链。没有地面的支撑,这样的姿势,受力点是很难说的,看各人而不同。但相同的是,你脊梁骨再硬挺,头也会往下垂。因为垂下,才是一个省力的状态。如果你非撑着一口气硬挺,那根本撑不了多久。   像十字架上的耶稣,众人膜拜,众人爱莫能助。   明楼根本没有挣扎。出牢房的时候他就吃下了一粒药。此刻的他,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服药后的感觉上。如果活着出去,至少可以给王天风做一份药理报告吧,也算不枉进来这遭。   铃木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袭西服。他边脱外套,手□□西装马甲的内袋里,掏出怀表扔在木桌上。   他在外貌上,真的越来越像中国人了。明楼看着他走近,心里不无讥诮。穿军装的铃木,穿西服的铃木,甚而是会穿长衫的铃木,一副皮囊下,桀骜的铃木,绅士的铃木,时而谦卑的铃木……伪装,谁都会。   铃木拉了椅子过来坐在他面前,好整以暇,甚至还端了杯刚泡好的咖啡。杯子在铃木的鼻翼下来回移动,香气撩人。   “我并不喜欢喝咖啡,不过听说这是明先生的最爱。可惜,这不是阿诚先生泡的。”   “不是他泡的,再香我也闻不出。乱七八糟的人端来的,你不怕死么?”   “你不相信我?”   “我现在这副样子,就是我太相信铃木课长了,太相信你们的东亚共荣才得来的下场。你们何来共,你们要的是独吧。吃掉明家的矿,明家的根,你们咽得下么?”   “明先生这样说话就不好听了。只要你交出缺的那张图,你还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走出这里,什么都不会改变。”   铃木喝了口咖啡,脸上是诚恳的微笑,像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正在教导走了歧路的晚辈。他对中国是有深知的,他的中国话没有那种外国人的奇怪上扬的音调。他说的平和圆润极了,狭长的眼里透着期待。   “明楼说过,明某心已寒。即使能走出这里,我也会请辞所有职务。再也伤不起第二次了。”   “见过于小姐后,也没改变主意么?”   “一个刻意接近你,窃取你的东西的小偷重要?”明楼嘲讽地睨着铃木:“铃木课长在国际饭店的时候不也为她动过心?既然是脏的,我为什么要为她改变主意?我们两个,没有共用一个女人吧。”   铃木愣了下,摇头大笑:“没有。中国的老话,朋友妻不可欺。”   明楼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多谢,还给我留了层面子。”   一层之隔的某间屋子里,汪曼春带着耳机鄙夷地看向一边的于曼丽。于曼丽掐断了手上的烟,斜睨向汪曼春:“看什么看?这不是汪处长最想听到的么。”   她摘下耳机,伏在桌子上凑过去,又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但是,他很行。至少我用过了。你…不想?”   汪曼春抬手一掌打了过去,曼丽也不躲,反而是笑着承了她一掌。脸上清晰的掌印,嘴角出血。   能陪着他痛,从身到心,她只怕不行,现在正好。   重新坐直身体,扶好耳机。每一缕声息,她都敛在心尖上。惴惴地,不让它掉下去。   蓄着,用尽全力。   什么都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   “现在怎么办呢?一定要用刑么?很不好看的!”   铃木看着各种鞭子、竹签、烙铁。他并不想弄得太难看,即使拿到了图,后面还有需要明家的地方。况且,他不是嗜血的人,遍体鳞伤那种场面,他并不喜欢。   不过他挺喜欢现在这个过程,他能感到明楼的底气并不足。他对于曼丽,也绝不像他说的那样无情。无妨,捕食的诱人本就在迂回地递进,他选了竹签捏在手里走向他的猎物。   明楼吞咽了下口水,他是真希望他能快点开始。说话太累了,要绞尽脑汁,提足了精力,相比之下,还是单纯地应付疼痛更简单点。就像,已经袭来的头痛。   没有好睡眠,没有止痛药,只有被他紊乱了的神经。头痛简直是如约而至。   竹签扎进手指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忍。能够肆意地大声嚎叫出疼,说出真实的感觉是他盼了很久的事情。从前要顾着不让大姐担心,不让阿诚担心,现在,痛死了也没人知道。   血,不是一下出来的。就像随之而来的遗憾也是一缕缕汩出来的一样。   随着竹签的更往里探,血珠子变成了血线,在身体里飙升,染红了他的眼。   被绑着的,是只受困的虎兽,手上的链条被挣得铮铮作响。而越是挣扎,铁链在手腕上就箍地越紧。腕上也被擦出了血,整个左手像是被血浸透的。   明楼嚎到后来,目光渐渐低了下去。他不知道是那颗药的作用还是他真的疼得麻木了,他觉得他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他反而在想,这手会不会废了。还好只是左手,还能写字。但是,如果左手废了,他怎么戴婚戒呢。怎么办,他屏着呼吸胡乱地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打个商量。他的女孩,会不会原谅他。   真是痛糊涂了,他等不到的,他不可以去等,也不能拥有。远离他,逃走,才不会落入魔窟。   他只是还没能忘,还,不愿意忘记她的怀抱,她的唇。   如果他真折在了这里,戴笠不会相信她一个被抓捕过的人,她怎么办?   曼丽,你走好不好。   “还不愿意说么?一张图,我们只是不想再浪费时间。凭于曼丽拿来的那两幅,圈定大致范围并不难。没有你,我们皇军也做得到。非要把自己葬送到没有价值的地步,不是你这样聪明的人该做的。我看错你了么?”   铃木抬手,边上有人送上了针剂。   明楼勉力开口:“可…你们耗不起时间。把一个有价值的人,磨光他对你们的归顺臣服,也不像…你会做的事。”   铃木掐住他的下颚:“把你的归顺和臣服拿给我看啊。我看不到!说出来,说出来我就相信你是真的低头伏腰的汉奸。不然,我怀疑你根本就是个伪装者。”   明楼的眼里尽是悲凉。   “那将是…我的悲哀。”   针剂被推下去,他努力感受着。没有预期当中的身子发轻,头脑发昏的感觉,是药有效了?眼前似是白茫茫的一片,他能看见尘屑在空中飞舞。像蒲公英的绒毛。   曼丽有一次对他说,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你把我推走,就像把蒲公英在空中吹散,但是我会一直围着你身边,再聚拢。   停不了的爱,忘不了的念。   “图在哪?”   “没有图。”   “明天,于小姐将被送去军队,你不惋惜么?”   “放了她…放过她…求你”   明楼挣扎着铁链子去攀铃木的手,衬衣的袖扣被他紧紧拉住。铃木并没有甩开他,面上浮现了一丝怜悯。   “这才是实话吧。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她…啧,真是美的。不过,进了那里,只要一天,就是残花败柳了。”   明楼咬着牙根,他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清醒着还是被药物左右了。这是实话,他爱她,从来都是实话。   豆大的汗从他额上落下,在眼角,融了滴泪。到唇边,是咸的。   脑里悬着一分清醒,眼里望出去的却是茫然。   “图在你脑子里是不是?你能画出来的,对不对?”   “头疼…我不记得了…图…很多…”   像是千万根钢筋在往脑袋里钻,比竹签子疼上万倍。耳鸣声,像电钻那样锯在脑子里,比木刨更裂。想要抓住的一根根线,都在飘。   明楼有头痛的毛病,谁都知道。铃木看着他,举棋不定。   “只要你画,我就不送走她。我答应你。”   “曼丽…”   他知道,这个名字可以说。因为关于她的一切,都是他最真实的毫无伪装的付出。   无尽的深渊,整个城市都在哀恸,没有光亮。   ……他挨了一刀,在腹部。一瓶的蒙古药粉,痛的他撕心裂肺。   ……她说她喜欢那对耳坠子,她叫它色邪。就像把你挂在那里。   痛…翻来覆去地痛,挨不过去了。   王天风,你这该死的药是剧烈催痛药么,用痛来抵抗神思的涣散,最后痛晕过去了就结束了是不是。太特么混蛋了!   明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送回的牢房,他蜷缩着抵御着疼痛。心里火烧火燎着,整个人却是发冷的。   那个名字,拢在心口上,不敢放。   第三天,明楼照旧服下了最后一粒药。   等了一天,铃木都没有来。   他又痛了一天。   他没有画出地图,她会不会被送走?如果那天知道她出事的时候是无声的呜咽,现在,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从此,再也没有温度。   从此,万劫不复。   是忘记了,还是记起了?再念一次。一次就好。   我不止很喜欢很喜欢你,我还爱你。   第四天很早,汪曼春来了牢里。   昨天铃木被叫去了“杉机关”而没有审问明楼,想来那边也是要催促他尽快拿到图的。而明楼一旦把图纸交出,铃木是一定会放了他的。她就没有机会了。   她带了针剂进来,明楼只是冷眼看着她,并不出声。   “师哥,你真的只有在针药之下才肯合作,说出真心话么?”   “我对你说过的话,也是真的。”   “哦?哪句?对我从来没有变过么?”   明楼知道她在等待药性发作,却实在不知道她想要他做什么。神志恍惚下,他又能做什么是她想要他做的?背着铃木,就一定是铃木不同意的事情。   不是要地图,那是什么?   注射的药性来的很快,他咬着自己的舌根力图保持着清醒。   “师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回来那天,你问我我信里提到过的那个男朋友怎么了,我说我杀了他么?我要和你细说,你说点到为止。”   她走过去,蹲在明楼的身边,掏出枪递到明楼逐渐无力的手上,轻声地又是带着恶毒:“今天,我让你亲身体会一下。”   残留的清醒,此刻成了世间最残忍的□□。   他惊俱而缓慢地看向身边的女人,这个明媚在他少年记忆中的女人。   汪曼春很满意他此刻的反应,她拢了下烫得服帖的头发,嗤笑:“曾经,我很希望你的眼里只有我。不管你用哪一种目光看我,至少我是独霸的。可惜,都是曾经了。”   她架起他的手,转过他的头看向牢门处:“你的目标在那里,你求我们放过的女人。现在,能不能放过她,看你了。”    ☆、第 39 章   明楼手里的枪端的不稳,可以说全靠汪曼春架住他的力气,才能够勉强举起来。   这针剂会让你全身无力反抗,神志涣散而受控制,凝不住那一丝心力,便会在毫无自我防御的情况下说出你的真心话。换言之就是不需要一秒钟的思量而脱口说出的话,被人们承认为真话。虽然这事实上也是可以锻炼控制的,把假话说成你自己都承认了的真话,那还需要什么防御呢!   但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在练,所以在这针剂下说出的大部分话都是可信的,做出的事也确实是遵从了操控者的意志而没有本念的。   明楼知道他根本没有选择和犹豫的时间,没有时间来心痛,没有时间来愤怒,也…没有时间来再深深看她一眼。手上的无力感和焦点的逐渐模糊在提醒他,他的清醒只剩这最后的一点了。   枪上的瞄准器根本就是多余的,他不会从这个地方去看她。   不会,让自己留下曾经瞄准过她的记忆。   汪曼春两指抬着明楼托枪的手,也没用多少力。她根本不在乎他会瞄多准,针剂下去后的药效她知道。明楼不会有力气开枪,也不会有力气在今天画什么图,那不管如何,她今天就有借口可以送走于曼丽。此刻,她不过就是想看看这两个人残杀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让明楼朝这个女人开枪他做的到么?不是放不下她么,不是求放过她么?   她看着明楼的额上在冒汗,手在发抖。她满足于现在的感受,满足于她得不到,那就谁都别想得到。   “开枪啊。”   汪曼春的话说是命令,更像是挑衅。   就是现在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手无力而失重地往下落,扳机在手往下的千分之一秒扣下。   水泥墙的牢房并不大,距离不远,枪声在明楼听来是炸开在心里的万箭穿心,他在扣下的一瞬闭了眼。   看不了,不敢看。   阖下的眼皮下,是一场大雨弥漫。   从不曾告诉你,失守的最初是你一身嫁衣如火,却是满面悲怆。暗夜里走近的你,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气,真像一个鬼一样。是的,别怪我的形容词,就是一个鬼。一个,悄悄攫取人心的鬼。临时任务需要而带在身边的耳坠子,鬼使神差地给你戴上,可不就是被鬼驱使了我么?   不再齐全的明家聘礼,以为再也送不出去。才知道这些东西一直在等的主人就是你。   闭上眼,是不是可以和你相逢。   在枪口下的死亡只是一秒的时间,它从来不是可怕的。活下去才是。   曼丽一直很想知道,程锦云在看到她开枪的一瞬间想的是什么?现在,她知道了。   哪里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去回顾一生,只想拼尽全力再看清楚他一眼,过了奈何桥也不要忘记他。   明楼,我深爱的男人,哪怕是此刻拿枪对着她的他。   反正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带着狰狞的伤口凶巴巴地对她,当初的刀锋迎面,如今的陀枪相对。还记得你冰凉的捻上耳垂的手,像现在贴在胸前的玉佩,都有你的温度。   一簪一珥,一生相伴。去到哪里都不怕,不怕的,不怕的吖……   我做不到为你活着了,那,请你做到,为我活着好不好。   铃木是听着枪声跑进来的,看到的是于曼丽沿着墙滑下。他大步跨上接了她在臂弯里,沾了一手的血。   汪曼春完全没料到明楼真的会开枪,小牢房里的枪响声大的惊人,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也算见惯了生死的她,竟然在这一刻呆住了。眼见着她恨了许久的女人胸口炸开血珠倒下,眼见着自己爱着也同样恨着的师哥在她面前无力地软下身子,她一开始根本说不清楚自己心里面的感受,可到后来当她本能地想去扶住明楼的时候,看见他闭上的眼睛和眼角滑下的泪,她突然觉得痛快了,全身都是报复后的畅快淋漓。所以当铃木对发生的这一切怒气滔天的时候,她坦然地承受了一掌。   看着于曼丽被抬出去,看着医生进来诊治明楼,她觉得这才是她奋斗了这么多年,所能掌控的生死道场,罗生门。   明楼是两天后10月8日一早离开的特高课,身上所有的身份都没有动。政府办公室的人都只认为他去出了一趟差,没有人知道他在特高课呆了六天。   阿诚和明台围着他上下左右打量,还把他转过来转过去,拎胳膊抬腿的看,确认了是全须全尾的,只是左手指上有伤,也是被包扎上药过的,才算放了心。   明台心里堵着一个人的名字,他想问很多次了,每次都被阿诚强行打断,明楼也不接他话。他尴尬地杵在那里,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弃在大海上的一块舢板,找不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了。身边行过的每一艘船都有自己的航向,他的呢?   明台被阿诚带出了房间,关门的时候他只看见明楼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央的背影,像那天他们冲进俱乐部时看到的那样。门缝合起,如在他的背脊中央生生破开了一刀,灼痛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更慌了。   “阿诚哥,曼丽在哪?大哥有没有带她出来,为什么不能问?”   “明台,大哥不说,一定有大哥的理由。他够难过的了,做兄弟的,是替他扛,不是再往他身上压。”   “可他不说我们怎么扛!”明台松开阿诚的臂膀,退了两步原地打转地抓狂:“他自己说曼丽是大嫂的,亲人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我当他是大哥,他是不是只当我是下属?我只想知道曼丽是不是平安了,我折不起了,阿诚哥,我真的折不起了!”   “明台”阿诚按住他肩,沉声道:“还有件事,于曼丽被抓进76号后,口供上陈述的代号是毒蝎。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军统上海站的毒蝎是她,而不再是你。大哥和王天风达成了某种协议,你被解脱出来了。”   “什…什么意思?什么叫被解脱出来了?”   “我和大哥走到今天,已经没有了再选择的权利。大哥给了你再选择一次的机会。”   “那她呢?我不管谁是毒蝎,她人呢,人呢?”   阿诚看着满脸是泪,可怜兮兮求助着他的小少爷,像小时候玩躲猫猫找不到人后,一把把鼻涕往他袖子上蹭,耍无赖地要他去找人那样。   可惜,我们都长大了。长大了的孩子是真的会找不到的。   他深吸了口气,转脸望向窗外不知何处的一点,仿佛人就在那儿,只是迷了路。   “毒蝎,失踪。生死不明。”   10月10日,下班后明楼把阿诚遣了回来,说是要一个人呆会儿。阿诚不敢违拗他,也不敢盯他梢。   明楼回家的时间已经是11日凌晨,天光破晓。那天去上班的路上,整个上海滩的报童都在喊着号外,叫卖着一件特大新闻。   “南京政府上海特别市市长傅筱庵,于今晨在虹口斯高脱路私邸中被杀身死”   傅筱庵此人在明楼父亲明锐东还在世时已经是中国通商银行的董事,明父这个上海滩的钱王与他打过交道。对他惯于牺牲民众利益来保全他自己的行径大为不齿。这人也去过明家,说来明镜执掌明家之初在这个人面前也碰过不少壁。   明家对他,谈不上大恨,也算有私怨。   阿诚知道傅筱庵这次是彻底得罪了老蒋和戴笠,出卖了军统局的一次行刺汪精卫的计划,不仅导致行动失败,还致使受老蒋秘密使命佯投汪的第四战区高参戴星炳的身份暴露。但他不明白,难道这次是明楼亲自动的手?   他从后视镜里小心地看明楼。明楼闭着眼,报纸只在他手里打了个转就被扔在了一边。   “他在北洋军阀时期投靠孙传芳,曾被老蒋通缉,逃亡大连。九一八事变后经杜月笙帮忙重回上海。然而人是回来了,他的中国通商银行却被塞进了官股,大权旁落。如今这汉奸身份算是当大了,杜月笙在香港心神不宁,知道和他算账是迟早的事。”   “这是…你送给杜月笙的礼?”   明楼不再说话了。   上海滩风声鹤唳的,不知道是不是快到年底了的原因,隔三差五就在死人。汪伪汉奸人人自危。   明镜在家里坐立不安,生怕哪天就落到了明楼头上。虽然她明白明楼的真正身份,这可能性不大,但也怕遇上个愣头青不长眼的怎么办。   她最近更是一直抱怨明楼是不是自己不要命了,两个眼睛下的乌青快像是用黑炭笔画上去的了。她骂阿诚不知道分担,别枪子儿没飞来,自己先把自己折腾死了,为谁卖命啊是。明台也是,整天的不着家,一个面粉厂而已,怎么比她运转整个明氏还忙。   阿诚心里冤枉又不能说。明台还没决定怎么选择,只像发疯一样参加每一次的刺杀任务。明楼也不说,只管下任务。他们兄弟两个平日里连话都没有,就是一个指着往哪儿杀,一个冲上去杀。   阿诚整日里提心吊胆,只能尽力做好后勤地支撑。提供最好的装备,最尽心详细的路线,并且紧紧看着明台不让他直接去把汪曼春杀了。   76号和铃木都认为这里面有种可能性,就是于曼丽没有最终供出的那个小组的成员在复仇。对此猜测,明楼听也不听地转身离开。   在特高课的后面两天,明楼画出了完整的地图交给铃木。但他再也没有问过于曼丽这三个字。铃木也不再说。   是生是死,是活着还是送走了,他们谁都不开口。彼此吊着对方一口气,就像是还有回还的机会。   明楼的睡眠是越来越差,每天只有白天中午的时候能够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   阿诚用尽了方法,最后明楼戳穿他。   我这神经已经被各种药物混乱了,你要是不想我在30多岁的某一天就突然瘫痪的话,就继续偷偷往我咖啡里加镇静剂。   阿诚不敢了。   不是不想睡,而是夜晚的明楼根本没法闭眼。一闭眼就是铺天盖地的红色,就会耳鸣。后来他把那支石楠木的烟斗找了出来,买回最好的烟草。   他从学着怎么装烟草,压烟草,到能够熟练地做这些;从最初抽地舌尖发苦,到慢慢能感受到香气萦绕。   他看一晚上书,做一晚上事。到家人都去休息了,为了不让大姐担心,就关了灯,就着冰冷的月光,慢慢地压烟草,想着那双十指纤纤的手。   她说过,我给你压烟丝啊,一斗烟可以抽40分钟呢。来得及…来得及等我…   于是,他整夜整夜地,用唇轻含着烟斗,轻吸轻呼,让烟草的香韵,劲道触遍每一个味蕾,吞下他的苦涩。   最初,是整夜整夜地想要忘记。   不行啊,完全忘不了。   然后,就是整夜整夜地想,整夜整夜地念着,等着。   还是不够啊,碰不到,摸不着。   心里发疼。疼到发紧,疼到抽搐。   可是人心里有那么多东西装着,疼,也没有多少空隙能够来容纳。到哪天再没有空间来裹挟这感觉了,有一天连疼都麻木了,你还没有回来,我怎么办?   一整夜,可以就这么过去了。   一辈子呢?    ☆、第 40 章   王天风和明台都在明楼的书房里,像两尊金刚一样一天都没有挪出来一步。明台已经吃下第三个苹果了,手里还拿着一个从左手扔到右手,右手扔到左手,故意抛得很高地在明楼面前呈抛物线来回。王天风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到底睡着还是没睡着。明楼拿着把剪刀仔细修剪着他桌上新搞来的一盆松针盆景。三个人各做各的事情,屋子里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一样。   阿诚敲门进来换热水,算是破了这个局。   明台首先从沙发上跳起来要往门口窜,本是闭着眼的王天风动起来比兔子还快地伸手拦人,然而再快也快不过明楼手上的剪刀。   阿诚抱着个热水瓶站在屋子中央如老僧入定,看着人和物各种从他眼前掠过。   剪刀劈开叉口插在了门上,明台屏着口气往后缩脖子,王天风的手搭在了明台肩膀上。   一阵兵荒马乱后,一切又在瞬间回归了平静。   明楼拿着自己杯子里剩下的茶叶水往茶几上的一个紫砂壶里灌,壶里插着一把黄色白色的野菊花。11月的菊花开的正烈,紫砂壶的矮胖壶身里委屈着菊花梗,整个壶口溢满的花朵儿被明楼归整地很漂亮,此时茶水浇下去,像一张张开口的嘴巴在接水。   用紫砂壶养花,茶水浇花,明台第一次看见。可明楼做的认真,又让人无法反驳,问出口倒像是自己浅薄了。明台不喜欢菊花,他一直坚定的认为菊花是送给死人的,不吉利。他肩膀往下一塌,人随力转,卸掉王天风搭着的力道。走回屋子中央,捧起紫砂壶要说话。只是才张开嘴,明楼已经叱道:“放下!”   明台被这响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神思恍惚着好像回到几个月前那个被叱着滚出去的下午:“啊?”   “我让你把壶放下,弄乱了看我不揍死你!”   明台可委屈了,扁着个嘴巴看向他的阿诚哥:“我要找大姐告状去了,你们不让我出去,还不让我碰东西,连话都不能说了。这是软禁!”   阿诚耸耸肩,这紫砂壶是从于曼丽家拿来的,茶壶种花是大哥和曼丽之间的事情。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可不敢多嘴惹祸上身。   明楼抬腕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是放明台走,他也干不了什么了。头一偏,正好接住王天风的视线,两人都有默契。明楼转身把茶杯递给阿诚加水,王天风拿起明台刚才放下的苹果在嘴里咬了一大口,看向窗外。   阿诚给王天风的杯子里也加完热水,侧身让出了原本有意无意挡住的通道,走到边上放下热水瓶。   明台的眼前一下子变成了通往罗马的大路,他反倒也不想走了。一个多月了,他和明楼之间很少说话,很少一起处在一个地方,却着实处置了几个大人物。难得今天的事情连王天风都过来一起押着他,看来这批货的主人不简单。   “你们就这么怕我再去炸一次运输线,需要出动你们两个重量级的,不是有点欲盖弥彰了么?我更好奇了怎么办,不会是一票买卖吧,总有下次。”   货还是烟土,主人其实也没变,还是牵扯进了四大家族公司。这一次的区别是,王天风往里掺了货,是一批内地急需的医药用品,还有他那个研究室里研制出的东西需要带给戴笠检验。而明楼的出手,则是因为来关照特别通行证的人是万墨林。   各有压下的赌注,变数就是这个随时炸毛的明家小少爷了。阿诚靠在墙上,各种关卡捋了一遍,也只能看着明台爱莫能助。   “《调整中日关系条约》的内容我已经看到了,这代表着日本正式承认了汪伪政权。为庆祝正式开张,十天后在南京会有一个正式的签字典礼。”   明楼坐下后抬眼看着挑衅着他的明台,慢吞吞地扔出这话。   明台五官一跳,整个脸都兴奋地揉在了一起。他弓下腰,全身趴在了书桌上:“大哥”   “叫我大哥了?”明楼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瞬间乖巧的弟弟。   明台思索了下,到底该叫大哥还是该叫长官。明楼尾声微扬,带着点调侃的味道。明台手往前蹭了蹭,刮到了桌上的松针,疼地他立刻往回缩。手指上还是被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小洞,他举着手指往嘴巴里塞,这几乎是个习惯动作,从小养成的。   从小,手指头出血了用嘴唆,烫着了放到耳垂上。东西找不到了去找阿诚哥,闯了祸了去找大姐,反正躲着大哥就是对的。但如果是三兄弟一起犯了错,又总是大哥顶在前面去挨大姐的家法。其实真要细数起来,这个家里真正挨着实打实的家法最多的还是大哥。因为大哥打他总有阿诚哥挡着,大姐护着。大姐在小祠堂打大哥的时候却是一鞭鞭都抽在躲在门外偷听的自己和阿诚哥的心上的。   回忆,总是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不打招呼地轰然而至。   明台单手一撑,反身跳坐在书桌上,两条长腿晃着敲着桌背,唆着手指头看着阿诚走过去坐在王天风边上,王天风啃苹果,阿诚则拿了水果刀开始削苹果。阿诚哥削苹果很有一手,苹果和刀在他手里都旋转的很快,连着的苹果皮缠绕着往下坠,可绝不会断。印象里,他好像就没见过阿诚哥失手过。   像他们几个一样,本是粘附着大姐为核心的明家,这些年各自分开地越来越远,可又缠绕在一起,不会断。分崩离析的事情绝不会在明家发生,怎么都是断不了的。   明台咬痛了自己的手指,头垂的越来越低,眼眶发胀。如果,现在曼丽也在该多好。大家在一起接受任务,讨论任务。是什么关系都成,选不选择的都不重要,只要能看到,只要在一起,能说说话,就好了……   明楼站起来,胳膊搭上明台的肩膀用力按了按,语重心长地:“汪精卫会邀请一批驻沪的德意日外交官、侨领、使馆人员,还有日军的高级军官,数百名日伪军登上天马号专列往南京。这块肉,补给你不差吧。”   明台侧过脸,红着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大哥,哽着声音申辩:“炸运输线,我没有胡闹!”   “我知道。”明楼拍了下他脑袋,胡乱地揉了揉拉向自己的肩膀靠着:“嫉恶如仇,不这么做怎么还是明家小少爷呢!”   “大哥”明台耍赖撒娇似的把脸埋向明楼的肩窝,也不管王天风这个外人还看着呢,呜咽着叫着:“大哥,我闷,憋屈,我难受。”   “大哥都知道,大哥在。”   王天风瞥了眼一下下拍着明台背脊的毒蛇明楼,眼锋一转,看向虚掩着的门口。紫色的旗袍一角定在那儿许久,他不自觉地就看向旗袍下露出了一截的,那双承重了躯体的纤细的脚踝,拢地笔直。许是身体的颤抖,紫色在他的视线里微微地摇晃……再一旋转,没有带走门口任何一粒尘埃地离开,只是璇过了他的眼帘,带起了他些微的痛感。   明楼看了眼阿诚,后者起身把削好的苹果过来塞进明台嘴里,拉着他往外走。   “唔,阿诚哥,第四个苹果了,我吃不下了。”   “听我去告诉你行动的路线和装备人员。这不是你和郭骑云两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   王天风拨弄着菊花的花瓣,看着两个人离开,也感觉到明楼投过来的快要剜穿他手掌的眼神:“好哥哥的角色演完了,蛇要吐信了?”   明楼走过来坐在他身侧的单人沙发上,把紫砂壶从他的魔掌上抢过来放在面前:“我比你有心,从来不是演的。”   “你算了吧,你在那个政府位置上不是演,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么?你唯独没演好的就是嫖客,一失足成千古恨,以至误终身。”   明楼什么话都懒得反驳,投注在紫砂壶上的眼神分明是温柔缱绻,却又让王天风没来由地觉得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就摸了下喉咙,等他自己的手触到喉结,明楼的眼锋才跟着扫过来,冷地王天风直接就咳嗽了起来。   “身体弱了呀,你不是产药的么,不多吃点?”   “少阴阳怪气的。你那单子打发了明台可以,我却不行。”   “嘶,这件事情似乎我俩是一条船的,你已经得了该得的。我没想过还要用什么来补偿你。倒是你喝了明家的茶水,屁股粘着半天了,你用什么来补偿我这看了你大半日的心理精神双重损失?”   “我要加入你年底那件大活,张家口,我必须去。”   “什么大活?我听不懂。”   “你少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信不信我也能揍你。”   明楼往后一仰,一脸的大无畏加无所谓:“你揍一个试试?”   王天风拳风挥起,看着明楼一动不动真打算认真挨打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收了拳头,正色看他:“那块地方打成什么样子了大家都知道,什么扫荡和反扫荡,真算起来几方都不算是大捷。你在铃木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人的杀,虽然自己再一件件去尽心尽力查,你不怕他们怀疑你在这儿的动作,一桩桩事情接二连三,不过就是要催着他们集结了军队往那处阎罗殿赶。但是以日本人的猜疑谨慎,真到他们要走那个峡谷的时候,会不要你们明家人作陪么?”   “你什么时候自说自话地把自己当明家人了?”   “我和你们明家有合作,说的上话。蹭一笔大生意总是可以的吧。”   “合作是合作,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少蹭明家的好处。记住,你可是答应过我,你身上担着我大姐的命呢!”   “你大姐的命你自个儿不能担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你想最后把自己填进去。”王天风上前一把揪住明楼的衣领:“军统的毒蛇还是那边的谁,都不该是个为了个女人就要死要活的人!”   明楼任他这么拽着,也不挣扎不反抗,屏着口气一字一句道:“谁填进去都不是我能决定的,是这个任务的需要来决定的。是他们要谁来决定的。”   “换我进去,你能办到的。我手上这新研制出来的药需要试验品,这批人正好。”   “为什么要是你?我也行。”   “总需要人冲出一条血路,而我最熟悉这些药。”   王天风松开了手,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没等到王天风去张家口试验他的新药和病菌,11月27日,日军在浙江金华撒布鼠疫菌给了他一个先行的机会。   事发突然,他又正好在苏州就近,带着人和药几乎是毫无防护地就冲进疫区,等明楼知道根本来不及应对阻拦。而接下来就是天马号爆破的大事,也抽不出人手去接应他。   疯子发起疯来,真特么就是个疯子!   明镜知道后要跟去,被明楼强行拦阻在家里。找了苏医生过来陪着,又调来了防菌服和一批抗菌药放在家里严阵以待。   明楼告诉明镜,王天风如果能撤出来,明家是他唯一会来求救,和唯一能保住他的地方。明镜必须守好这个地方,就像他和明台阿诚受伤了都会回家一样。现在明台在铁路线上设伏,自己和阿诚在铃木和76号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妄动,而且能够预料到一旦明台那组得手,新政府将是一片人仰马翻,这时候明家绝不能空。   明家不能空,明镜的心却空的厉害。她在家里不停地来回走,站着等,坐着等,蹲下等,蜷起来等……连明楼和阿诚都不回家,明家大宅的灯彻夜长明。   11月29日上午,“天马号”专列在京沪铁路线上的李王庙被炸,地雷炸药被埋在铁轨中间,引线长达300米。火车从中间被开腹,逃下列车的,也被明台他们尽数伏击。日方死了两名大佐、两名日本内阁的庆贺专员,以及多名情报人员。德意使节及随车军队死伤过百人。消息传到南京,汪精卫狼狈万分。   特高课和76号灰头土脸,明楼就差没砸了整间办公室。   11月29日晚,明镜终于等来了踉踉跄跄的王天风。他在跌倒前抓紧了明镜的手,努力笑着说:“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不要死。看,我没有死。”   明镜猛点着头。   不死,活着,成了这个世道下最奢侈的事情。   11月30日,重庆悬赏10万元,严缉汪精卫。同时外交部声明否认汪伪与日本签订的一切非法条约。   12月初,汪伪集团的机关报《中华日报》也发表了一份通缉名单,其中赫然出现了杜月笙的大管家万墨林的名字。   12月,老天像是也知道天下不太平似的,每一天都是狂风大作。市民们都在说这样的风像妖风,像是人在怒吼狂嚣,在不平呐喊。这样的天是要死人的天,像六月飞雪一样的诡异。   上海是很少下雪的城市,今年却是真的应了这异象,早早就迎来了第一场雪。也多亏了这一场雪,天公终于露了个大太阳出来。   明楼在公文上圈下了不知道是这一年来的第几个阅字,一年了,他和阿诚再踩在这片故乡的土地上整整一年了。可这座城市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回来,他们的努力而有所改变,它在它的轨道上崩塌地越来越厉害。   每一笔画,他依旧写的遒劲有力。这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面对他们自己的国破家亡,没有因为你坐在任何位置上而有所不同。或许到谢幕时,依旧无人能够明白他们这些人做过一些什么,无妨。   于他,是在等燕归来,人同行。   阿诚端着咖啡进来,在书桌前弯腰,低声:   先生,他回来了。    ☆、第 41 章   自从万墨林上了汪伪的通缉名单,杜公馆外就多了许多76号的特务,万墨林在公馆里基本不露面,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和办法闯进戒备森严,有铁甲车和机关枪把守的公馆内去抓人。   明楼从吕宋路和华格臬路的路口柱着他的文明杖一路走过来,暴露在所有在外埋伏的眼线里。他走的很慢,完全就像是闲情逸致来了,过来散散步,走着走着就走来了这里。身后并没有阿诚的车跟着,也看不见阿诚的人。   依然是单枪匹马,孤身而来。   这阵子的妖风把上海的地面倒是清洁了许多,一路走过来,是完全体会了什么叫秋风扫落叶。扫得干干净净,扫得他的文明杖杖头只能一下下敲在了光秃的地面上,闷声地,和砸在心上一样地闷痛。   无处掩藏。   真的是走着走着,他就走到了杜公馆门口。似是看看这是个不错的歇脚地儿,便按了门铃。   从她杳无音信开始,他的心就一直在这样走着,漂泊着,里面盛了许许多多的乱七八糟的杂事,那些不得不想,不得不去做的忙碌的事情,将心里深处的那个她妥妥地掩盖着,思念的情愫只在午夜时,伴着烟斗里氲出的香味一起陪着他。他的人无法去找她,他的心就伴着她流浪。   他已经这样熬了两个月了,鬓角脑后都生出了白发。他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熬不住了,或许就在今天,倒在这前有机枪候着,后有数把□□□□端着的杜公馆门口也是不错的选择。   明楼没有在意万墨林看到他就这么从正门进来时的惊讶,他迈进客厅,抬头看着弧形的楼梯。那一次,他的女孩从这楼梯上像女王一般走下来,他将她抱出门去,她说只要你无畏无惧,我便无怨无悔。   现在,二楼站着那个叱咤上海滩的杜月笙,长衫罩着不高的个子,负手低眉看着自己,压迫之势尽显。不是因为他居高临下,是这个人本身。握惯了生死的人自然有种霸气,而当岁月沉淀,生死在他手中又从视如草芥变得重新尊重的时候,霸气内敛揉出的平和无忧才成就了这份气势。   明楼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被这样的气势压倒了,内心生出了退缩。他避开了迎视的目光,朝厅里扫了一圈。   一个唱戏一个打斗的并肩画面,一个坐着一个蹲着的相依相拥,一段段碎片的影子闯入他眼里,他静悄悄地蜷起手指,昨晚压烟丝时烫到的伤口蛰痛着他。所有的回忆都在说,只有他更坚定地无所畏惧,才能配的上他的女孩为他一次次的无悔付出。   他重新抬起头,撩起一个浅笑,率先开口:“杜先生,久仰。”   杜月笙稍稍一愣,无形中的第二次交锋,也没想到对方抵御地如此之快。杜月笙转身下楼,抬手做请。   杜月笙的书房古色古香,一踏进去的时候明楼以为自己进的是某间茶室的雅座,功夫茶的盘子就搁在茶几上。   杜月笙也没有坐到书案后头去,在沙发上关门落座,自己就动手在茶盘上忙开了。拉开红泥小火炉的炉门,置上茶壶,烧上热水,一边用一枝洁白鹅翎编制成的羽扇在那儿扇着火,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坐在他身侧的明楼看着总觉得滑稽。没有什么道貌风骨,倒像是农家烧灶头。   “小冬这几天新教我的玩意儿,我正新鲜着。明老弟就当个尝鲜的,泡的不好还要请你见谅。”   “孟先生也来了?”   杜月笙的小眼睛转过去,意味深长地朝着明楼深深凝了一眼:“谈生意,自然是要带足本金才够诚意的。我的本金很足,就看明长官愿不愿意接了。”   “可是你若先抢了对方的定金做挟,这未免有失公允。”   “生意场上本就是尔虞我诈,你是在这虎狼环伺的世道下手握上海乃至影响全国经济的人,这点生意伎俩该早就在你算计之中。明面上看着我胜券在手,可我也不怕和你透底,和你玩,我真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着。赢,都不敢认为是真的赢。”   杜月笙搁下巴掌大的羽扇,一边开始烫洗,一边接道:“我是真希望我们能双赢。你看,之前那一件不是合作的很好。”   “只要他不被送进日本人的地盘,我尽力保他不受太多皮肉之苦。你要知道,这苦连我都受过了,这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保证。杜先生该清楚,现在的上海,就算我撤走了人,你也带不走人。更何况我办不到。”   “大侄子,你不再仔细想想么?”   手上动作不停,关公巡城、韩信点兵。茶汤被循环往复在茶杯中,最后残余的茶汤均匀注入。杜月笙端起茶杯,将之奉到明楼面前。   明楼睇了眼茶杯,欠身接杯。   两人的手指一上一下接在白瓷薄壁的茶杯上,端端正正地僵持在半空中。   “我带不走我想带的,你就留不下你想留的。”   明楼本是凝在杯中茶汤上的眼神倏地扬起,对上杜月笙小眼中那抹阴鸷。他面色一凛,唇边泛笑,“是….”   话才出口,本是接在茶杯上缘的右手,细长的中指探到杯底往上用力将杯子顶起,空着的左手疾如闪电地探向杜月笙端茶的手腕脉门,一抓一握逼他松手。杜月笙没料到他会动手,即使料到了,他也根本不会是明楼的对手。   明楼稳稳接住了落下的茶杯,本是该照礼仪三口品完的茶被他一口饮尽置于桌上。   “我想要的,没人能阻止我去要。”   杜月笙并不生气,和这后生晚辈的几次接触中,他甚而是欣赏他的。不止他,还有他后来见到的于曼丽。当初万墨林在电话里说他们是不简单的两个人,这话,杜月笙是认可的。如果不是到了现在这个地位,方方面面牵绊地太多,他还是当年才从浦东乡下,经过十六铺码头闯入上海滩的小赤佬,他想,他会羡慕眼前这个男人。羡慕他做过,和正在做的一切。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份戎马生涯,刀尖枪口,龙潭虎穴的英雄梦。他杜月笙用前半生走了一种模式,明楼在走另一种。   这一种,杜月笙未必会选择,但他羡慕,也敬重。只可惜,这份敬重无法交易。   他侧身将沙发小桌上的电话听筒拿下,拨了号,电话连接的是和上一回放在厅中一样的可以外放的盒子,转而继续冲泡和分斟第二泡茶。   明楼在他转身动作的时候,就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电话上。他已经预感到他会听到什么,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眼神里毫无遮掩地透露着渴望和迫切。   一曲伶音响起。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万没想到竟是当年孟小冬和梅兰芳首次合作更可谓定情之作的《四郎探母》的唱段,话筒里,孟小冬的杨四郎在二胡月琴之下吟出了一段莫可奈何。   “……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明楼紧紧抓着杜月笙递过来的第二泡茶,茶杯在他手里快要被捏碎了,而他浑然不觉。屏住呼吸听着下一句该接口的公主唱音……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我本当与驸马同去游玩,怎奈他这几日愁锁眉尖……”   手猛然一松,魂牵梦萦的声音,两个月来无处安放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落了地。眼眶里骤然而起的酸胀根本无法遏制,轻轻闭眼,泪滴在手背上,茶水蕴入了地毯的纹路。   两个月,与初见时一别经年相较根本不算长。可又实在是太久,久到他怀疑起日月的更迭,钟表的滴答。比雁儿南北往来的时间还短,却已经像是在他的一生里轮回了几载。   杜月笙看着他的反应,再看看洒了一地的茶水也不出声,又给他斟了一杯搁在边上。自己靠着沙发背,半眯着眼,转着手中杯子听戏。唇角欣慰一抹笑容,在别人的时光里看到一小撮自己的良善,也算难得。   明楼这一刻不想和他计较,他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的呼吸,只认真侧耳听着于曼丽的起承转合,吐字纳音,判断着她的气息是不是足,伤是不是好了。   “…...驸马,咱家来了…...”   “……我在南来你在番,千里姻缘一线牵。公主对天盟誓愿,本宫方可吐真言……”   “……我若是走漏了他的消息半点,三尺绫头悬梁我的尸不周全……”   “……一见公主盟誓愿,本宫才把心放宽……”   孟小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听到胡琴来回咿呀踩点,却不听她继续往下唱。   “驸马……”   于曼丽又接了句,明楼下意识地便跟上唱道:   “……潘仁美诓圣驾来到北番。你的父设下了双龙会宴,我弟兄八员将赴会在沙滩。我大哥替宋王席前遭难,我二哥短剑下命丧黄泉。我三哥被马踏尸骨泥烂,有本宫和八弟失落北番。我本是杨……”   一句句本该杨四郎声泪俱下的回忆控诉,在明楼铿锵有力地唱来,让人不由联想到明家。他的父亲,他的大姐,阿诚,明台,还有他自己和曼丽……上海滩上掀起的兵荒马乱,滔天巨浪中,已经发生的,和可能将要发生的,明家人,又能保全几个?   杜月笙睁开眼望过去,句句心惊。   “驸马,杨什么”   颤抖的声音,让明楼心弦一震,仿佛人就在眼前,而不是隔着电话线。他提气展颜,抬手轮指,从凉凉的指尖上像有一道暖流,缓缓注入心窝子里,无限珍惜地攒紧。攒紧了,拢住了,就不会再走失了。   “啊,贤公主,我的…妻呀……”   我的妻啊,很多次都想说出口的字眼,却总是小心地藏着。这是最重要的事,想挑一个极好极好的日子问她,做我的妻子可好?   “明楼!”   那边的于曼丽失声痛哭,明楼霍地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四郎探母”确实是让梅兰芳注意到孟小冬的唱段,梅邀孟合作过四五次后,日久生情。 没听过明长官唱的去看电影“秋雨”啊,全篇贯彻的都是这唱词,绝对惊艳! 哭唧唧,我尽力了。我的妻啊!!! ☆、第 42 章   站起又坐下,迎上杜月笙的犀利带着调侃的目光。   后者鼓掌道:“好一出公主驸马,细心琢磨,这唱词倒像是为你俩度身订造一般,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杜某人见识了,这唱功与名角儿相比,不遑多让,更胜在情真。”   “我要见她!”明楼斩钉截铁。   “你想好了?”   “杜老板,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有本事悄悄潜回上海,并不代表你还能带着头号通缉犯再悄然离开上海。这也太不给76号和日本人面子了。而且,我也不认为以你现今还留在上海的恒社弟子,上海的根基,你运作的这些事情,你会想要带走他?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动不起。”   杜月笙沉下了脸,明楼说的没有错,万墨林知道和运作着太多的事情,他是上海和香港、重庆链接的中枢,现在还不是把他撤走的时候。而他万一被捕熬不住,后果也将是不堪设想的。这也是杜月笙冒着可能一起被抓捕甚至被刺杀的危险回来这一次的原因。他必须和明楼亲自当面谈,这一点诚意,别人做不到更代替不了。   “不行,我还是不能冒让他可能被抓的险。76号里面的刑罚太厉害,你自己进去了都保不住,你怎么保住他?”   明楼忍不住冷哼了声:“你带不走他,那你除了信我,你还有其他办法么?龟缩在杜公馆永远不要踏出一步,也可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道理杜月笙很清楚,没有可以躲一辈子的事情,形势都不允许。哪天汪伪打通了日本人这关,真铁了心要闯公馆,也不是他们拦得住抵抗的了的。   杜月笙默不作声,茶早就没了,他摸出口袋里两颗大核桃在手上转,小眼睛跟着核桃的频率一起转,很快,却也没转出个所以然。   “在外头的我和在里面的我,起的作用,能做到的程度能一样么?我在里面,都能配合当初的部署,让你找到于曼丽。我在外面,还需要你来救万墨林么?”   杜月笙审视着明楼的表情,权衡着他的话的可信度。   “好。你要用多少人,多少钱都没问题。”   “慢着,我还有条件。我要你先送五个死士来明家,我需要他们出一次任务。”   杜月笙两手一摊,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没有五个,我可以给你四个,第五个,用你的人充。”   明楼的脸色变了,“什么意思?”   “你要人是充做明家矿上的人往华北送吧。之前日本人为什么抓你们,以及最近日军往那个方向的集结……”杜月笙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线精光里,自有他的成竹在胸。“你要做的事我不够资格问,但是既然我带不走我的人,公平起见,你也留不下她。再说了,留下她在上海,在这个时候也不恰当,她根本不能露面,她到底是算已经被送进日军营的人,不是么?同样,我再带走她你也不放心,那把她送到你的任务里,岂不两全其美。”   “不行!绝不可以!”   “你这样的反应,我要考虑给不给你那四个人了。”   杜月笙手上转的核桃停了下来,两人目光对峙,眼里是一来一往的刀光剑影,是各自不能退让的坚持。   这一仗里,没有正邪没有对错,没有英雄也没有小人。   是男人,是男人护着自己的女人,在大爱里用磊落砌出的一小方城池。   不容僭越,不舍放弃。   “我去”   于曼丽扶着门框跟着门一起撞了进来,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坐在沙发上,一时间想要站起来却好像突然被施了咒语手足无措,只能痴傻般回望着她的明楼。   杜月笙站起来,看看这会儿眼里已经根本不会有他的两个人,这单生意到这儿,该算是谈下了。他重新转着手里的核桃从于曼丽身边走过,嘟哝了一句:   “家里嘛,有些事儿还是女人说了算的。”   “曼丽”   明楼要起身,曼丽已经奔过来扑进了他怀里,环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是用尽她最大的力气,紧紧地贴着,抱着。   明楼闭了下眼,手指颤抖地抚上她肩膀,把她圈在了怀里。从她被抓,到现在,近百日里,第一次感到心安。第一次,这么真实地再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呼吸,知道自己还活着。他此刻真的想大声地叫出来,感慨一句,幸好,我还让自己活着。   “让我看看你,看看你……”   他说的小心翼翼,唇压在她的发顶,每一个吐出的字,呼出的气都裹挟着珍惜,生怕用力猛了,她又会变成被吹散了的蒲公英,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聚回到他身边。   “我好好的,伤都好了,不疼了,真的。”   曼丽仰起头,跌进他眼里的担忧中。她给他一个最安心的笑,锁住彼此的牵挂,甜甜的。她双手勾上他的脖颈,往他身边又挤了挤。孩子气的动作,让明楼一下就笑了出来。手一拉一拽再一托,就把她弄到了腿上坐着,环住她的腰身,抵上她的额头。   “我想你,想的每晚都睡不好觉,怕一闭眼就错过。”   他说得老老实实,曼丽在他额上蹭了蹭,下巴一抬,吻就送到了他唇上。霸占住他的气息,急迫地将思念化成拥有。将自己卷进去,卷进他像浪潮一样涌过来的爱恋里。   明楼的手攀上她胸前,扯开衣襟,指骨触及她皮肤的细腻,一寸一寸去探她的伤口。那一枪,他不放心啊。手指的粗粝抚到斑驳的疤痕,轻柔地将掌心覆上,一直烫到他心里,止不住地心疼。   “怪我么?”   “怎么会?即使这一枪真的死了,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一点找到你,早一点来到你身边。”   她扬手抚着他的鬓角,小指挑起根白发,偏趁他分神的时候用力拔了,看他惊跳皱眉,她就轻快地笑着重新偎进他怀里。手里转着这根白发续道:“我跟自己说,要记得去奈何桥等你。下一世,再不做君生我未生的蹉跎,我一定要同生。”   要同生,可以不共死。我舍不得留下你一个人受这煎熬,下一世,如果我有选择,我来做送别的人还你。   “傻瓜”   被传唤之前,他做了好几种安排,包括联络了杜门中人。但是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他不知道随身带的药有没有用,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更万万想不到汪曼春会让他朝她开枪。那一刻,他只能断定无论他是不是交出图纸,汪曼春都会想方设法送走于曼丽去那个火坑。开枪让她受伤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一个重伤垂危的人,首先能有机会拖延时间。其次,送走一个伤者的引人注目程度远远大于一个健康的人。目标越大,外头他安排接应的人才能够更准确地找到她。退一万步说,即使营救失败她被送入了军营,一个垂危的人至少暂时会是安全的。   端枪而起的短短两三分钟里,这是他能考虑到的极限了。可他仍担心有哪些没有思量到,手软枪垂的一秒间,事实是他意志最清明的一瞬。枪子儿被打入的位置应该能穿过她胸前垂着的那枚双龙玉佩。他说过,不要拿下,任何时候都不要拿下,那是保佑她平安的。他确信,她一定信他。   “我才不傻。只可惜玉佩毁了,你的聘礼少了一样了。”   “那我补你一样。”   “什么?”   “我这个人,我自己,要不要?”   曼丽怔怔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瞳在明楼的脸上掠过一圈又一圈,把他看地生生就紧张了起来。臂膀用力把她揉进怀里,就去吻她的眼睛,迫她闭上眼不准看了。一边在她耳边控诉着不满:“哎,哎,哎,还不回答?”   曼丽闭着眼睛,听着他在耳边的声声催促,想象着他现在的表情,他的样貌。像无数次在梦里的陷落,偏偏看不清他样子,抓不到,她只能闭着眼睛努力努力地想。攀紧了他的衣袖,她咧开嘴角想笑,泪却先行沁出:“我要啊,可是,等我从落鹰峡回来,好不好?”   明楼顿时止住了话,脑子里轰然炸响,一句落鹰峡,直刺到他的心脏。他痛苦地把头搁在她肩上,不敢让她看到他的软弱和无助。   “为什么,为什么不吵不闹,不怨我每一次都是把你推出去,不骂我打我,不逃不躲,不远离我……”   因为我知道你的难处,因为我要做你身边能和你虬枝相缠,竞相繁茂的小树,因为我想要和你一起承担。   因为我也想要做能为你排山倒海的白娘娘,因为我不要你孤独于苍穹下。因为我逃不了啊。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因为我不舍得离开你。   因为我爱你啊!   曼丽攀在他袖上的手终于慢慢蜷起,抡起拳头,一下下砸在他胸口、肩上,再往他背上捶。起初是挺小的力气,到了后来是越来越用力,几近失控……   明楼紧紧拥着她不放手,任她打着捶着,侧头在她颈窝子蹭着吻着。曼丽打累了,推开他。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望着,谁也不想开口,谁也看不够谁。   怎么够呢?这一眼是又要存好久好久的,是不知道将来多少个日夜里的眷恋。只靠这一眼,是要在后来掰碎了来念,来想的啊。   整个世界都沉静了下来,没有一丝声响。仿佛云和烟,空气和尘埃也都缠绵在了一起。他们俩也是。   为什么不放弃?   因为有你才是完整的一生。哪怕有一天终究要被迫失去,那也是完整的。   在我心里,完整过。在我记忆里,完整着。   铃木一定要明家姐弟中派一人一起前往张家口,并且要有明家懂矿洞的技术人员随行。   明镜说,那只有她了。   这一次,她不要再做等候的那一个了。弟弟们都大了,她要为自己活着了。错过这一次,她怕来不及。   12月中,代表明家的明镜和王天风,带着五个随行人员一起出发往张家口,落鹰峡。   12月31日,日军临时第101混成旅团穿越被寻找到的传说中的落鹰峡。   1941年元月,汪伪政府的“中央储备银行”在南京成立,发行“中央储备券”。上海市民对中储券持蔑视态度,各大商店拒绝使用。   明楼被周佛海施压,命令他必须让上海的银行钱业公会接纳中储券。同时,重庆方面也电令军统毒蛇,必须阻止中储券的发行和流通。   明楼日夜焦虑。   上海滩狼烟骤起,76号的特务手持中储券往全市各商店购物,强迫接收中储券,不合作者当场拔枪相向。杜月笙的恒社弟子则配合军统行动,对中储上海分行的中高层人员实行暗杀。76号随之以牙还牙,提着机关枪扫射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大国家银行的工作人员,中央银行办事处被炸。   上海滩天天都在死人,连个新年除夕都没太平过。   明楼每天看着死亡的数字随着他的血压一起飙高。阿诚都开始庆幸大姐和曼丽的离开或许是正确的。   2月10日元宵,铃木举着刺刀冲到明家。   日军101混成旅团近万人在落鹰峡峡谷失踪,无一生还。   明家矿洞同时爆炸,张家口一片疫情横生。   落鹰峡,从此再无世人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   铃木说这是明楼的阴谋,明楼揪着他的领口目呲欲裂:“我搭进去一个亲姐姐,你们日本人的命值得我用亲大姐来换么?”   还有一个他不能说,不敢说,说不出口的名字!   铃木菊一被召回南京述职,时任兴亚院总务长官的铃木贞一亲自致电明楼,为侄子铃木菊一的行为道歉。并希望明楼以上海目前经济大局为重,节哀。   至亲的大姐,挚爱的女人,手足般的生死搭档!这一局,拿走的是他整条命!   是他忘了,那一段没有唱完的《四郎探母》……   公主说:有心赐你金妣箭,怕你一去就不回还……   杨四郎是怎么对天盟誓的?他说…他说…   若不回还,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第 43 章   大姐的事情至少从表面上看,伤到最重的是明台,沉默地最可怕的也是明台。阿诚担心过明台会不会又陷入当初明楼出狱后,得到曼丽失踪的消息时那种疯狂的复仇情绪中。这一次,他们谁都不敢再告诉他曼丽也在其中,那样他至少有一个念想,有一个盼头在。   明楼陷在上海银行界的血案中无法抽身,中储券的运行势在必行,重庆锄奸再多的人也无法改变这件事了。他要做的是在最少的伤亡情况下让民众接受中储券,制定出合理的和法币的兑换比率,推行步骤。   周佛海兼任着中储银行的总裁,他要求上海的明氏企业必须做出表率,先行接受中储券。因为明镜的离开,阿诚不得已被明楼临时塞回明氏主持大局,而仅仅两天后,明台便出现正式接手了明氏。   不知道是面粉厂的经验帮助了他,还是明台本身就是个有商业天赋的人。明氏在他手上又运作了起来,连明堂都对他刮目相看。不愧是明家养大的孩子。   从前,是明镜一个人撑起明家,让三兄弟在外闯荡。如今,是三兄弟一起守在上海,守着大姐护了一辈子的明氏,明家。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曾经最担心他再也无法回头,会一直生活在黑暗里。即使在死亡的边缘我也只能袖手旁观。好在,他找到了出路,长大了。”   “他呀,长得可比我们快。”   “大哥,我今晚有行动……”   惊醒,成了每一晚的主旋律。所有的梦里都是伤,你们用毁灭来成全胜利,我们被留下的只有不断地掏空自己来填心里的伤口。   万墨林在银行大屠杀的最初就被抓进了76号,索幸惨案发生的太快,以至于特务们对抓进去的人都已经无暇顾及,他也没受太多皮肉之苦。更因为周佛海要指着明楼替他办事儿,明楼一开口,他甚至亲自给76号拍去电文:万墨林性命保全,并予优待。   持续了近半年的中储劵厮杀中,日本人死了一个大佐森贞一郎,新编第四旅团的少将团长福本,特务部情报员尾村。汪伪里更是什么行动队中队长啊,工运执行委员,伪上海情报处什么处长主任的,印花税局长的死了好几个。76号的前后两任行动督察长更是被相继刺杀于同一出事地点。   梁仲春拄着他的瘸子拐每天敲地面的频率更厉害了,生意也不做了,只想保住脑袋,抱紧明楼的大腿。可是这世道其实连明楼也是不能保障的。他就在大会上公开表示过,自己也是今天走出政府大楼,走出76号就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再走进来的。   众所周知明家发生的事情,当初曾咬牙切齿地说只要明镜不在,自己第二天就能八抬大轿进明家做少奶奶的汪曼春仿佛被打了个巴掌。她依旧被称之为汪处长,但连铃木菊一离开后都再没回来上海,她表面的风风火火在梁仲春和76号的许多人看来已经成了虚张声势,执掌上海滩风云的到底是谁不言而喻。   而随后,汪曼春最后的面容也被定格在了1941年5月27日出版的日报上。   那一天报纸版面的头条新闻是历时20天的中条山战役以国军全线溃散告终。18万国军在10万日军的攻击下,只有少数突围撤出中条山。这一战,日军准备充分,国军却是仓促应战,更在战前被抽调了第四集团军去攻打新四军,导致原本20多万的军力只剩18万。   明楼立在书房窗前,听着阿诚报告着收到的最新消息里罗列的一个个英烈的名字:国军第三军军长唐淮源上将战至弹尽援绝,自杀殉国;第三军十二师师长,镇守中条山四年之久的寸性奇少将,身中八弹牺牲;梁希贤少将战至全师伤亡殆尽,投黄河殉国;陈文杞少将振臂高呼“有我无敌,有敌无我”壮烈牺牲……   手上的报纸在国军战败的消息下还有一条:76号行动处处长汪曼春被刺杀。   前一天,明台朗声报告:大哥,我今晚有行动!   明楼凝着报上的黑白油墨里,她圆睁的双眼,死不瞑目的容颜……往事今朝,历历在目,终究云烟缥缈,千帆散尽。   报纸被他团成一团,弃之。   挺直了背脊,默默闭上眼,明楼在心里为那些将士默哀。明台和阿诚站在他身后,同样笔直了身躯,右手抬起,一个肃穆的军礼。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汪曼春死后,明楼将76号交给了梁仲春。同时在第一时间把所有有关曾经审讯过军统毒蝎于曼丽的记录尽数销毁。   76号和军统之间的交火也在六月初,双方都耗不起了情况下,接受了杜月笙出面的调停,双方歇火。万墨林同时被释放。   上海的局势并没有因为不再整日里提着心儿的死人就有所好转,英法租界因为慑于日本人的气焰彻底不再发声,整个上海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安全岛。日本人开始在上海大规模的清剿,先后有人被捕,背叛。   每一个在上海的地下工作者,无论是家里的,还是军统的,全都处于随时暴露的危机中。阿诚代表两处要求明楼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   明楼总说等一等,再等一等。他在这个位置多一刻,就能护着那些人多一分,也能多营救一个出来。   10月,明楼在去南京的途中被劫持。   阿诚和明台快掀翻了上海往南京之间的每一寸土地,就差没有掘地十尺。   一路上明楼都没有挣扎,极度地配合。他累了,心累,身也累。太过坚强的人一旦失去盔甲,软弱起来是致命的。如果就这样了断,不需要他去抉择,他并没有异议。   而劫持他的人除了最初的一掌劈晕了他,也并没有再动粗。他竟有一丝隐隐的失望。   跨过了这道坎,被揭开蒙眼的黑布,恢复了的明楼重又带着他的傲然扫视着置身其中的这间小型的特种刑事法庭。   青天白日旗贴在墙上,坐在中间的人算是他的老师,边上端坐的其他几个看名字也算熟悉,看面容恕他不认。   这种不加掩饰地轻蔑,中间坐着的戴笠很熟悉。从军统训练班开始,明楼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正是他出色的成绩和身上这种既稳重,又骄傲的脾气才让戴笠最终将他派回最重要、风险最大、以命相搏的上海。   惊才绝艳用来形容他和王天风这对携手过的生死搭档毫不过分。他们是他最出色的学生,然而现在一个折在了华北,和面前这一个脱不了干系。   明楼目光坚定地昂首坐着,一手按在西装口袋里不停转着袋中的那枚翡翠戒指。从她走后,这枚原本躺在首饰盒里等待主人的戒指他便一直随身带在了身上。他随时准备着赴死,这点,连阿诚都不知道。   说好的死生契阔,我会带着对你的信诺和烙在眼底心上的风流如画:生不能同衾,死同穴。   边上几个人的提问,明楼连答都懒得答。他只是看着戴笠,以他最大的忍耐。   于戴笠本身的心意,他是要保住明楼的。然而张家口这件事干系太大,对方以此事件宣扬着百团大战的胜利成果斐然,让蒋总统震怒。这么大的事儿,分明还有军统研制出的毒气□□什么的在内作用,有毒蜂毒蝎的参与,然而昭告天下的时候却一分儿好处也没捞到。他们怀疑明楼是不是叛变了,事前这事儿明楼没有通报戴笠,日军全军覆没的功劳就全给了新四军。   戴笠也在等,之所以百般拖延后才把人弄来审讯,就是为了等一个人。   门无声地打开,轮椅咯吱着声音停下了。戴笠目光一亮,转而再看明楼,依旧英武轩昂。   这个男人,如渊停如岳峙。   他有他的有恃无恐,她有她求的有始有终。   她在他身后看着端坐着的背影,仿佛已看了一辈子。   是的,一辈子。从鬼门关被推出来,熬过了生死的她,只想能这样,在他面前,在众人面前说一句:   我是明楼的人,从前是,将来是,一直是。    ☆、第 44 章   “为什么不报告行动,出事地点是你明家矿业,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了才能解除对你的怀疑。”   戴笠终于发话了,明楼知道他能无视其他人,到底还是不能藐视师长的。这是他自小的家训,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就像骨子里对于曼丽的思念一样,嵌进去了,除非剔骨,这一辈子他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他拿出翡翠戒指在手上转悠,低着头一个个手指头试着戴。小指太松了,其他几个手指自己竟然也能戴下,无名指,无名指他套在指尖上不舍得往下,心里的痛汩汩往上涌。   “明楼!”   戴笠又唤了声。看到爱徒这个样子,他也于心不忍。边上几个不对付的老顽固们脸色难看,要不是这屋子里没有刑具,说不得他们已经一拍桌子要吼着给明楼上刑了。   明楼抬头,眼锋扫过那几个人,被压抑着几欲迸出的锋芒和仇痛,比战场上拿着机关枪的嘶吼更让人生寒。曲生何乐,直死何悲!那些人默默地闭了嘴,更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   戴笠看着一切,伸手拿了茶水润唇。他心里是不无得意的,对这几个原本就同他也不对付的、重庆方面派来的高层人员被明楼一个眼神吓住,他只想鼓掌。这些人仗着有实打实的战功在身,总是瞧不起他们这些搞情报和暗杀的,今天也让他们瞧瞧,敌后的鲜血淋漓丝毫不亚于他们直面的生死。他们战死疆场,能全军通报追认各种奖勋。而像明楼、王天风、于曼丽这样的,死了也无人知晓。   他们同样置身于锋刃的前端,却被天下苛责。这条命,只能揣在了自己的怀中,无人可共暖。   “我是上海情报小组的负责人,对于这样的行动,我有处置安排的权利,我也承担着任务失败的责任。没有提前上报,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何时出发任务,也不知道是否能够成行。当时连我都被抓进了特高课言行拷问,试问我怎么上报?”   明楼回答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怨气,平铺直叙地像是在给这些顽石们念儿时的启蒙教材幼学琼林。教他们何为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   “当时日军大规模地往华北往明家矿业的方向集合,这样的军队移防,上峰应该有所知晓。可能因为大家心知肚明他们去对敌的是新四军,上峰也未下达安排。如今明某人未用我军一兵一卒,反而奉上我明家百年基业,搭上我亲人之性命,用日军一个旅和新四军未可知但绝不会少于一个团的人数陪葬,我不知道你们还希望怎样?难道非要搭上国军将士的性命,在阵亡名单上追加上军衔军章才是正确的?”   “谁说没用一兵一卒?毒蜂和毒蝎都是军统培养出的最优秀的人才,难道他们不是国军么?你处心积虑地将他们不知不觉铲除,所安何心?你是倒向了日本,还是那一边?”   “他们…”明楼抿紧了嘴唇,渐渐地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五指如钳般攒紧手里的戒指用力刻印在掌心,似锋刀削面的眼神扫过众人,一字一句,声声凛然:“他们…他们是我明家的人!是我明楼的至亲!”   “荒唐!”   “他没说错,我们是。我从来就都是他的人。”   蛮横无礼的声音中夹杂进一个女声,戴笠微不可见的轻轻扯唇笑了。   “你是什么人?”   在质问声中,明楼猛然回头,原本稳坐泰山的身姿霍然站了起来,沉敛如谭的双眸里波涛汹涌。他几步奔了过去,站在于曼丽的轮椅前,猝不及防地喜极而泣。   于曼丽仰起头,冲他甜甜蜜蜜地绽开笑颜,伸手握住他僵停在空中不敢落下的手。   “曼丽……”   像是从几千万米的灵魂深处捞起的声音,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在众人面前喊出,以为,就要被埋藏一生的名字。他珍而重之,一缕气声,怕重一点就会磕碎了眼前的美梦一般紧张、害怕。   已经做了重重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耳边这一声唤击得溃不成军,在他面前一败涂地。多少次在晕厥中听到的名字,她想告诉他,如果没有这一声声幻觉中的呼唤,她可能真的熬不过来,撑不到今天。   曼丽攒紧了他的手,他掌心里的戒指就这么落入了她的手里。她先是被铬着了一般摊开来看了看,待见到是那枚戒指,顿时破涕为笑。抬手擦了擦模糊了的泪眼,举着戒指看着还没完全回过神的明楼。   “是我。能说是你的人,能握着这第七件聘礼的,还能是别人么?”   明楼蹲了下来,这下是彻底相信这不是梦了:“这种世界很大,却又舍我其谁的霸道确实是你。除了我和你,找不出第三个。”   是她回来了,他的女孩,终于走回来了。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所有的紧绷都在刹那间柔软。连带这间刚硬冷漠的小法庭都变得暖洋洋起来。   “她是?”   “哦,介绍一下。她就是你们刚才说的,军统培养出的最优秀人才之一,毒蝎于曼丽。怎么你们不清楚么?”   “他们俩这又是?据说戴局座这里是有明文规定,战时特工不得……”   “哎”,戴笠摆手阻止了下文,抢断道:“战友久别重逢,至亲回归故里,亲热一下人之常情。”   于曼丽转头看过去,松开一只手,在轮椅上敬了个军礼。   “于曼丽向局座报道!”   明楼这才发现曼丽今天穿的是军装。他一直想看她穿军装的样子。想看她英姿飒爽的站在他面前,想同她好好比试一次枪法,想再看她穿着大红嫁衣,跋扈刁钻如初见时的模样。可现在,她的腿难道?他吃不准,目光审视地在她全身流转。   曼丽感觉到了,只是紧了紧仍然相握的手,对着上峰报告道:“毒蝎于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接受毒蛇下达的任务,与毒蜂一起伪装成明家随行人员,跟随明氏董事长明镜一起前往张家口落鹰峡。我们的任务是依靠日军的力量找到落鹰峡的入口和出口,伺机以牙还牙,用毒蜂研制出的毒气试验在日军身上,同时检验解□□物是否有效。毒蛇严令,因那片地区伏有新四军的根据地,若遇新四军,切不可抵抗。需隐藏好自己,引新四军与日军对抗,做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她说的条理清晰,戴笠听得频频点头。明楼只是蹲在她身边,双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浑然不顾那几个人的眼神。这些见鬼的话他当然没有说过,不过她想怎么说都行,她说什么,他认什么。   “日军显然对那片地形做过勘探,并有向导带路。明家的人其实是…充做人质,因为那一片离明家矿洞不远,峡谷中有的地方似乎是和矿洞相连的,需要明家的技术人员随时勘测。”   她转眼看了下明楼,后者只是苦笑地把脸贴在她手上。   “走了十几日之后,遇上了是从出口方向进入的新四军。两方开战,趁隙,毒蜂打开了他带去的毒气。我们因为事先服有解药,并未感染。然而因为是在战事之间,新四军早有埋伏,对方引爆了炸药,引发山崩塌方。我被毒蜂推着往出口处跑,仅…仅是千钧一发之际,便是天人永隔。山石砸下,还有…还有随时可能踩到的,奔跑时不知道会炸在何处的地雷……”   明楼静静地听着,他不曾参与的过程,他想象着那些细节,经历。这样的痛,分明不在他身上挨着,却是剜心刻骨。此刻渗出的是切肤之痛,锥心之血。   “我的命,是上天眷顾,是毒蜂和明镜给我的。醒来后所有的路都被封了,我在山里靠双手刨石头找出路,一点一点挪出来的。期间还摔断了腿,因为毒气外泄,张家口一带又引发了疫情,我辗转养伤和潜伏身份,近日才得以归队。”   戴笠转向身边那几个人问道:“还想知道什么么?张家口那一带现在的情形几位都是知道的吧,该不会认为她所言有虚?”   “那毒气配方呢?”   “毒蜂说配方他留在了苏州明家药厂的保险柜里。”曼丽接口道,说完又朝着明楼补了句:“明长官,任务…任务…侥幸完成。”   明楼默不作声,只在接到戴笠的眼色时才朝那几人爱理不理地说了句:“悉听尊便。”   “你们先下去吧。”   明楼推着曼丽的轮椅走出很远,这是一片独立开阔的地带,转身已经看不见那幢小楼了。明楼这才停下,蹲到她面前,双手抚在她膝上。   “你的腿…?”   “明楼…我残废了,你还要不要我?”   “要,什么样子的都要。残废毁容,只要这身子是你,我都要。”   明楼回答地真是半秒钟都没耽搁,可曼丽还是皱起了一张小脸,不甚满意地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只要我的身子?恩?明长官,你真的是,在想这个?”   “不是…我的意思是无论你残缺成什么样子,这灵魂是你的就行。”   曼丽抬手就拍开他放在膝上的手,像赶个蚊子苍蝇那样地嫌弃。   “哎,你能不能盼我点好的吖!”   明楼被她这么一赶,差点重心不稳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往后挪了点,一脸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点头。   “小祖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怎么好就怎么好。你回来了,就是最好!”   最后一句让曼丽差点就又红了眼眶,她推着他的肩膀往后转,嘴里嚷嚷着:“我不要坐轮椅了,背我。我要你背。”   “啊?哦,好,好,背。”   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挪着靠近轮椅,手扶在她的大腿上,再慢慢往臀部处移动,用了力托住往上。   “这样行么?你全靠着我就好,不要用力。你是全…”   明楼背着人走了两步,话才问了一半就觉得不对劲。她这小腿怎么还晃悠上了,一蹬一蹬地哪像是个残废的。他试探地往他手能触及到的,也不管是什么地方,下手就捏了一把。曼丽疼地嗷叫了出来,就像膝跳反应似地在他腰侧狠蹬了下。蹬完自己立马不吱声了。   “小东西,还不快招了!再不说实话,我可把你扔下了。”   “哎呀呀,不要!”曼丽勾紧了明楼的脖子,小脸努力往前探,先在明长官脸上用力亲了口啵啵响的,然后再贴住他的脸,可不能让他发飙。可怜兮兮地补充道:“现在只是养好了,最初的时候是真的摔坏了,人家是真的担心爬不回来看不到你了。那现在…不坐个轮椅装的可怜点,怎么搏同情。局座也不好为我们说话嘛,对不对?这亲眼看到的说服力不比想象来的强么?”   他被她那个“爬”字弄得难受了,默不作声地低头只顾往前走。像在和自己赌气,没有能去找她,没有在她最难熬孤寂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曼丽也是知道自己戳到了什么,乖巧地攀着他,拿脸蹭着他。过了会儿见他还是这么闷头往前走,撇了撇嘴,把手上一直攒着的戒指举到他眼前,晃啊晃地道:   “明长官,在你不知道要把我带到哪里之前,可不可以先把这个正式一下,让我也得个心安。就算被背到荒郊野外扔了,我也有个傍身之物对不对?”   明楼本来看着面前晃的戒指想笑,被她后面的话一说,脸都黑了。   “傍身之物?你还准备把它卖了不成?”   “恩,你不知道,这一路辗转颠簸九死一生的,钱太重要了!”   背上的人用力地点头,下巴戳在明楼的肩上一磕一磕的,搞得他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的。找了个能靠的地方把人放下来,抢下她手里的戒指,人直接覆了上去,手撑在她身侧圈在一方天地内威胁道:“拿聘礼换钱?”   曼丽大着胆子点头:“身外之物,哪有命重要?”   “那我决定不给你了。”   “不给我你给谁?”   “存在我这儿留着了,你就当是个念想吧。”   “我会抢的!我现在可有能耐,我可是刚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人。”   “怎么抢?”   他低头慢慢地靠近,朝思暮想的小脸在他眼前放大。   她咧嘴笑开了,往前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含含糊糊地,带着哭腔的声音:“明楼,我想你。每一分钟都靠着想你撑过来。”   他辗转在她唇上,迷乱地索要,掠夺,补偿着这近一年的失魂落魄,相忆之深。   拉下她的手,他摸索着在身侧将戒指套进了她的无名指上。她乖乖地任由他作为,扬着抹得意。   “做我的妻子。”“做我的丈夫。”   两人几乎同时松开唇开口,五个字说完又重新粘在了一起。   ……   “明楼你还没回答我。”   吻得嘴都要肿了,曼丽满足地贴在明楼怀里捶他胸。   “求婚是男人说的。”   原来觉得千难万难才能说出口的话,想要找一个多好的时机才能说的话,真正情之所至,满脑子就只有再不要错过,快点拿下这几个字。   “好。”   “什么好?”   “做你的娘子!”   “做你的夫君!”   婚礼是一个月后回到了明家举办的。戴笠自然没有难为这俩人,上海的局面还需要明楼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要一个人死心塌地给你干活乃至奉献生命,当然要给足好处。于曼丽,在明楼眼里或许是宝,在戴笠眼里,也就算好处之一吧。   毒蛇和毒蝎,也算双毒再战上海。   明长官结婚,上海滩天大的事儿。比之一年多前明台订婚的场面隆重了何止一倍。那时候是能拿到请柬的人觉得倍儿有面子,现在是只要知道这件事儿的人就觉得与有荣焉了。因为,明家,你根本进不去。   明长官的婚礼,只请至亲。   是至亲,没有好友两个字。不然还不翻天!   客人不多,明堂一家,苏州的亲眷,大姐和王天风的照片都被摆了出来。明台曾经问过回来的曼丽,他问,大姐后悔么?会遗憾么?   曼丽说,她从没见过那样满足的大姐和那样意气风发有了人情味的老师。   明台捧着相片笑了。那时,明楼和阿诚也在身侧。   明家的大厅,宽大的楼梯。   曼丽穿着白色露背的婚纱和明楼一起牵手站在楼上。曼丽没有亲人送嫁,明楼说,既然是携手的人生,就从最初开始。   曼丽看着楼下站着的明台和阿诚,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明家是明台的订婚宴。她从楼上匆匆跑下,被大姐带到了明楼身边站着。这一站,就站到了现在。   “我记得你说,中国人还是适合大红喜服,凤冠霞帔。缨络垂旒,玉带蟒袍,百花裥裙,大红绣鞋。今天这样子,你真喜欢?”   明楼抬手将那对“色邪”给她戴好,果然是老古董了,这耳钩子还是会松。今天的新娘子,头发上簪着翡翠簪子,手臂上带着臂钏。   “我见过你大红喜服的样子,就想看你穿白色洋裙。那天可是你自己说你要照着做一件的,怎么给你穿上了倒是不对了?”   “狡辩。”   “我还说过,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如今簪珥齐全,你穿什么都漂亮。”   “嘴甜。”   “我就是嘴甜啊,要不要尝尝?”   明楼无赖地把脸凑了过去,曼丽还未开口,楼下仰头看上来的明台和阿诚已是大声地咳嗽。   “大哥大嫂,你们还不下来,我们望眼欲穿了!”   大哥大嫂,兄弟,一个家。   两人在掌声祝福声中从楼上缓缓而下,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每一步,都是彼此的依靠。是可以将整个一生托付,生就一段相护相守。   明楼在最后一级台阶前走快一步,立在台阶下微微躬身,以一个邀舞的姿势把落后了半步的曼丽强势地拽进怀中。   揽着她的腰身,搭上手。乐声响起,竟是唱机里放出的孟小冬唱的全版“四郎探母”。像是不符场合的调子,却让曼丽惊喜地无以复加。   可能没有人能踩准的拍子,这两个人跳来却全不会出错。这是属于他们的节拍,是将过去血泪的回忆结成今天幸福的感动。   她在他怀里旋转,沉稳的步子,一如他会给她的未来。她微微向后仰首,唇边凝了一抹肆意。   他温情脉脉地凝视和有力的臂弯让她可以安静地依靠,只要依附着,他便可以带她旋到天荒地老。天荒地老,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词,如今触手可及。   明楼暗暗听着唱词,到那一句,他朗声唱出:“我的妻啊!”   曼丽轻轻一笑,把那唱词前后一串:“你我夫妻恩德不浅,南北姻缘千里情定。”   众人哗然,明台夸张地伏在阿诚肩上,一副老泪纵横样。   明楼和曼丽转到他二人面前,舞姿不改,伸手拿过盒中一对婚戒。曼丽在明楼举起的手下转了一圈,抬手将戒指自他手指戴入。明楼收臂将曼丽圈在身前,戒指套入她张开的手指。   “你们是跳舞还是表演,让不让人活了啊!”   阿诚捶胸顿足!   “为什么会爱上我”   一个古老而必答的问题,曼丽也不罢休。   “我也很奇怪是你,可能因为第一眼相遇便是嫁衣。我也很庆幸是你,不用再去看别人的嫁衣。因为,就是你。”   明楼答地圆滑,曼丽却是满意地点头。   “你呢?为什么愿意?”明楼反问。   “认识你之前的我,从不在乎家国大义。我只为活下去。而现在,因为你志在家国。你的家,你的国,从今天起,不,从很久之前起,从你立在我身边说,你叫明楼,我说我叫于曼丽开始,那便是我的家,我的国。我如何不愿意?”   人一生的寻觅,不过就是找一个既能陪你一起舞进阳光下,也能陪你一起舞进黑暗的人。   我不贪心,就是你。   我也很贪心,幸好就是你。   我明楼,愿意为你切割所有固执,镶嵌在你无名指上这枚戒指,陪你。   我于曼丽,愿意为你收起所有骄傲,镶嵌在你无名指上这枚戒指,伴你。   他看着她,在阳光下笑起。如同最初,她看着他在黑夜中走来。   她看着他,在天地间伫立,如同最初,他看着她在心窝里住下。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